第二十九章(第3/4页)

战后三年,十一月的一个寒冷下午,我正在附属间的染缸旁烘手,岚野夫人下来说有人要见我。我从她的神情中看出,来访者不是某位邻家妇女。但我走上楼梯竟然看到了延,你能想象我有多么惊讶。他和岚野先生坐在作坊里,端着一个空茶杯,像是已经谈了一阵子了。岚野先生看到我就站起身来。

“延先生,我在隔壁还有点活,”他说,“你们两个在这里聊吧。我很高兴你来看我们。”

“岚野,别傻了,”延回答说,“我是来看小百合的。”

我觉得延这么说话不礼貌,而且也不好笑,可是岚野先生听了却哈哈大笑,他拉上工作间的门出去了。

“我以为整个世界都变了,”我说,“但不是这样,因为延先生还和以前完全一样。”

“我从来不变,”他说,“但我不是来聊天的。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没出什么事。延先生没有收到我的信吗?”

“你的信读起来全像诗歌!你只会说美丽的潺潺流水,或类似的废话。”

“啊,延先生,我给您写的信可不是废话。”

“我也希望不是,但它们看起来就是。你为什么不说说我想知道的事?比如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祇园。每个月我都打电话到一力亭茶屋去打探你的消息,女主人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我以为你可能是得了重病。我想你比以前瘦了,但看来还健康。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每天都想着祇园。”

“你的朋友豆叶一年多前就回去了。就连通三,年纪都一大把了,祇园一复业她就露了面。但没人告诉我,为什么小百合还没有回来。”

“说实话,决定权不在我手上。我一直等着妈妈重开艺馆。延先生希望我回去,我也一样急着想回去。”

“那么打电话给你妈妈,说时候到了。我已经耐心等了半年。我给你写的信你看明白了吗?”

“您说您想要我回祇园。我以为您的意思是,您希望很快在那里见到我。”

“如果我说我想你回祇园,我的意思就是,我要你整理行囊,回祇园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等你妈妈!如果她还不想回来,她就是个傻瓜!”

“很少有人说她好,但我能保证她不是傻瓜。要是延先生了解她的话,甚至可能会佩服她的。她把纪念品卖给美国兵,日子过得很好。”

“士兵不会永远呆在这里。你去告诉她,你的好朋友延要你回祇园。”说罢,他一手拿了个小盒子,扔到我身边的垫子上。然后一言不发,只边品茶边看我。

“延先生扔给我的是什么?”我说。

“我带来的礼物。打开吧。”

“如果延先生送我礼物,我先得把我的礼物给他。”

我走到屋子角落里,从我的物品箱里找出一把折扇,很久以前我就想把这送给延。一把扇子对于一位把我从进工厂的命运中拯救出来的人而言,似乎太轻了,但对艺伎来说,用于舞蹈的扇子就像神物一般,而且这还不是一把普通的舞扇,而是当我达到井上派舞蹈师匠级时,我的老师送给我的。我从未听说艺伎会放弃这样的东西,这就是我决定把它送给他的原因。

我把扇子用一块方形棉布包好,过去递给他。他打开来看,脸上现出愕然之色。我早知他会如此,便把原委尽力解释了一番。

“真是谢谢你,”他说,“但我配不上它。把它送给比我更会欣赏舞蹈的人吧。”

“我不会送给其他人。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已经把它送给延先生了。”

“那么,我非常感谢,也会好好珍惜它的。现在打开我给你的盒子吧。”

解开外面的纸包和绳子,又打开几层报纸,里面是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我相信我收到石头的困惑程度和延收到扇子时不相上下。细看时,我才发现它不是石头,而是一块水泥。

“你手里拿的是我们大阪工厂的一块瓦砾。”延对我说,“我们四个工厂给毁了两个。整个公司能否撑过未来几年都很难讲。所以你瞧,如果你把你的一部分寄托在扇子里给了我,我想我也把我的一部分给了你。”

“如果这是延先生的一部分,我会珍惜它的。”

“我不是送给你来珍惜的,这是块水泥!我要你帮我把它变成一块漂亮的珠宝,让你来保存。”

“要是延先生知道该怎么做,请告诉我。我们都会发财了!”

“我要你在祇园办一件事。如果顺利,我们的公司就会在一两年内重振雄风。当我问你要回这块水泥,把它换成珠宝时,就是我终于要成为你旦那之时。”

我一听之下,浑身和玻璃一般冰冷,但我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太神奇了,延先生。我做一件事,就能帮上岩村电器公司的忙?”

“这件事不好办。我不会骗你。祇园关闭前两年,有个叫佐藤的男人曾出席过知事的宴会。我要你回去招待他。”

我听了忍俊不禁,“这种事很难办吗?延先生有多讨厌他,我就能伺候得他更糟。”

“要是你还记得他,就会晓得有多难办了。他脾气暴躁,举止行为跟猪似的。他告诉我,他通常坐在桌子对面,就为了可以看着你。他除了你什么都不谈,一开口,就说到你,因为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坐着。也许上个月你在报纸上看到过他,他刚被任命为大藏省副大臣。”

“天哪!”我说,“他一定很有本事。”

“呵,有这个头衔的人少说也有十五个。我知道他把酒灌进嘴里很有本事,没见过他干别的事。我们这样一个大公司的未来居然要受这种人影响,悲剧啊!小百合,活在这个年代真是可怕。”

“延先生!您不能这么说。”

“怎么不能?没人会听我说话。”

“不是有没有人听您的问题,而是您的态度!您不能这样想。”

“为什么不能?公司的情形已经糟糕透顶。整个战争中,会长都拒绝接受政府要他做的事,最终他答应合作时,战争都快结束了,我们制造的东西都没有——没有一样——用于战场。但这有没有阻止美国人把岩村电器列为和三菱一样的财阀呢?荒谬。和三菱比,我们就像麻雀看着一头狮子。还有更糟的,如果我们没法在这个案子上说服他们,岩村电器就会被查封,设备都会被当作战争赔款出售!两周前,我就说过这够糟的了,但如今他们又派了佐藤这个人来复审我们的案子。那些美国人觉得让日本人来接替这个职务是很高明的一着。哼,我宁愿看到一条狗来当这个官,也不希望是这个人。”突然,延打断了话头,说:“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自打从附属间上来,我就尽量把双手藏起来。显然延不知怎么还是看见了。“岚野先生好心让我去煮染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