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2/3页)

就这样过了一刻多钟,我给大臣说故事,讲笑话,想让他放轻松些,还问了他几个问题。但我又想也许根本就没有“大臣放轻松”这回事。他对我的回答从来只有单个字。我建议过猜拳,甚至还问过他是否喜欢唱歌。在最初的半小时内,我们之间最长的一次交谈是大臣问我会不会跳舞。

“是啊,我会。大臣想看我跳一段吗?”

“不想。”他说。这段谈话到此结束。

大臣不喜欢和人眼神接触,却喜欢研究自己的食物,这是我在女仆把饭菜给他们端上来时发现的。他用筷子把食物举起来,翻来覆去,左看右看,最后才送进嘴里。如果他不认得这道菜,就会问我。“这是用酱油和糖煮出来的山药。”我说,他手里夹片橙色的东西。其实我并不知道那是山药,还是鲸鱼肝,或者是别的什么,但我知道大臣不会想听我这么说。后来他夹起一片腌牛肉时,我想开个小玩笑。

“哦,那是块腌皮,”我说,“茶屋的特色菜!是用大象的皮做成的。我想我该说‘象皮’。”

“象皮?”

“哈,大臣,您知道我在开玩笑!这是牛肉。您为什么对食物这么仔细呢?你觉得来这里会吃到狗肉或什么别的东西吗?”

“我吃过狗肉的,你知道。”他对我说。

“真有意思。但我们今晚没有狗肉。所以别再盯着您的筷子看了。”

我们很快就开始猜酒令。延讨厌猜酒令,但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就不作声了。我们可能让大臣输得多了些,因为后来我们解释一个他从未玩过的酒令规则时,他的眼珠已经像海浪上的软木塞那样直晃荡了。突然他站起来向屋角冲过去。

“大臣,”延对他说,“您要去哪里?”

大臣的回答是打了个饱嗝,我想这是个恰到好处的回答,他看来就要呕吐了。延和我跑过去帮他忙,他已经捂住了嘴。如果他是座火山,此刻已在冒烟。我们别无他法,只好拉开通往庭院的玻璃门,让他吐到雪地上去。你可能会觉得在精美雅致的花园里呕吐实在大煞风景,但大臣肯定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我们艺伎会尽量把人扶到门厅那边的厕所去,但有时我们也没办法。如果我们对女仆说,有个男客方才去过花园了,她们就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会立刻带上清洁工具过去。

延和我设法让大臣跪在过道上,头伸到雪地上。虽然我们费了好大劲,他还是一个倒栽葱掉了下去。我用尽全力把他一推,以免他倒在呕吐物上。可大臣笨重得就像一大块猪肉,我这么一推,他也不过翻了半个身。

延和我束手无策,面面相觑,眼前大臣一动不动地躺在深雪里,好似一条从树上掉下去的树枝。

“唉,延先生,”我说,“我不知道您的客人还会出什么洋相。”

“我相信我们会杀了他。如果你问我,那是他活该。真叫人忍无可忍!”

“您就是这么对待您的贵宾?您得把他扶到街上去走一走,好让他醒醒酒。冷空气对他有好处。”

“他躺在雪里。还不够冷吗?”

“延先生!”我说,我想这个惩罚也够了,只听延叹了口气,穿着袜子就踩到花园里去把他弄醒。他忙着这些时,我去找了个能帮忙的女仆,因为我想延只有一条胳膊,没法把大臣弄回屋子里去。过后我给两人拿来了干袜子,又叫女仆在我们离开后去把院子打扫干净。

我回到屋里,延和大臣又坐在桌前了。你能想象那大臣的样子,还有身上的味道。我只得自己用手把他脚上的湿袜子扒下来,不过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我刚脱下袜子,他就翻身倒在垫子上,片刻后又不省人事了。

“您觉得他能听到我们说话吗?”我对延低声说。

“他就是清醒着,我看他也听不到,”延说,“你还碰到过比他更傻的傻瓜吗?”

“延先生,小声点!”我低声说,“您认为他今晚上快活吗?我是说,你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晚上?”

“我想要什么无所谓。就看他要什么。”

“我希望这不是说下周我们还得这样来一次。”

“如果大臣喜欢这种晚上,我就喜欢这种晚上。”

“延先生,说真的!您当然不快活。我从没见您这么闷闷不乐过。依大臣这种情形,我想我们不能假设这是他过得最好的晚上……”

“说到大臣,你什么都不能假设。”

“我相信如果我们把气氛搞得……像过节,情形会好些。您说呢?”

“如果你觉得有用,下回多请几个艺伎来,”延说,“我们下周还要来。把你姐姐请来。”

“豆叶当然聪明,可大臣太难伺候了。我们得找个能……我不知道……能胡搞的艺伎来!把每个人都吸引住。您知道,我想着想着,就觉得我们还需要另请一个客人,而不是艺伎。”

“我看不出有此必要。”

“要是大臣老是喝酒看我,您就会越来越厌烦他。我们要有个很有节日气氛的晚上,”我说,“说实话,延先生,也许您下次该把会长一起请来。”

你可能会以为,我这晚上一直在筹划着把这话讲出来。当然,自从回到祇园,我最希望的就是能有机会和会长相处一段时间。我抓住这个机会,并非是因为我想再次和他共处一室,靠近他的身子低声耳语,嗅着他皮肤的味道。如果这些时光是生活给予我的全部快乐,我宁可关闭这唯一的光源,让双眼开始适应黑暗。目前看来,也许我的生命真的在朝延坠落而去。我并没有蠢到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命运的分上,但我也不能放弃最后的一线希望。

“我考虑过请会长,”延回答说,“大臣对他印象很深。但我不知道,小百合。我曾经说过,他很忙。”

大臣好像被捅了一下似地在垫子上抽搐了几下,接着慢慢爬起来坐到桌前。延看到他的衣服,恶心之极,就让我去叫女仆拿块湿毛巾来。女仆擦干净大臣的上衣就出去了。延说:“对了,大臣,今天晚上当然很愉快!下回我们会有更多乐子,因为您不但能吐到我身上,或许还能吐到会长身上,说不定还会请一两个艺伎来!”

听到延提及会长,我非常高兴,但不敢说什么。

“我喜欢这个艺伎,”大臣说,“不需要再来一个。”

“她叫小百合,您最好这样叫她,否则她可能就不高兴来了。大臣,您起来吧,我们得送您回家了。”

我把他们送到门口,帮他们穿上外套和鞋子,又看着他们走到雪地里。大臣的情形实在不妙,要不是延扶着他指引方向,他会一头撞到门上去。

后来晚些时候,我和豆叶一起参加了一个美国军官的宴会。我们到的时候,他们的翻译官被灌了太多酒,已经不行了,但是军官都认得豆叶。我略带惊讶地看到他们哼着歌,舞着胳膊,做手势请她跳舞。我以为我们会静静坐着看她跳舞,不料她一起舞,数名军官也起来在四周蹦跶开了。如果你事先告诉我会是这样,我还有点不太信呢,可是看到这场面……呵,我捧腹大笑起来,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们最后一起玩游戏,豆叶和我轮流弹奏三味线,美国兵则围着桌子跳舞。音乐一停,他们就得冲回自己的座位上去,最后一个坐到的就要喝干一杯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