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3/3页)

聚会中,我对豆叶说,大家语言不同,却彼此都很尽兴,真是奇怪啊,但我早先和延还有另一个日本人一起参加宴会,简直糟糕透顶。她问了几句那个宴会的情况。

“三个人当然太少,”她听完后说,“特别是其中一个延还心情不佳。”

“我建议他下回带会长来,我们再找个艺伎,您说呢?要一个滑稽会起哄的。”

“是啊,”豆叶说,“我大概会过来……”

我起初听到这话时一怔。因为说实在的,从来没人把豆叶形容为“滑稽会起哄”。我正要再说一遍我的意思,她却似乎察觉了我的误解,说道:“是的,我想过来瞧瞧……但我想如果你要一个滑稽会起哄的,你应该去找你的老朋友南瓜。”

自从回到祇园,无论在哪里我都能想起南瓜。其实,我首次跨进艺馆那一刹那,就想起她在祇园关门那天站在前厅的样子,她朝我僵硬地鞠了一躬,因为她必须向艺馆的养女如此道别。我们大扫除那周,我不断地想起她来。一次帮女仆清除木器上的灰尘时,我好像看到南瓜正在我面前的过道上练习三味线。空空荡荡的地方似乎装满了浓重的愁绪。我们少年相处的时日已经遥不可追了吗?我以为我能轻易把它逐出头脑,但至今我还在为我们友谊的枯竭而失落。我责怪初桃把我们逼成了竞争对手,妈妈收养我自然是最后一击,但我不禁想,我自己也并非全无责任。南瓜对我一片好心,我也许应该找个机会回报她。

说也奇怪,直到豆叶提出建议,我才想起要去找南瓜。我们的初次相遇无疑会很尴尬,我琢磨了一个晚上,觉得南瓜也许会高兴被介绍给一个更为高雅的社交圈,而不是一直在大兵的聚会上陪宴。当然,我也有其他打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或许可以重修旧好。

我丝毫不知南瓜的现状,只知道她回了祇园,于是我就去找阿姨,几年前她收到过南瓜的一封信。信中,南瓜恳求艺馆一复业就让她回去,说她找不到其他安身之处。阿姨也许愿意要她回来,可是妈妈却不答应,理由是南瓜是一项糟糕的投资。

“她住在花见町一家可怜的小艺馆里,”阿姨对我说,“但别因为同情她就带她回来看看。妈妈不想见到她。我觉得你去找她是干蠢事。”

“我得承认,”我说,“我总觉得我和南瓜之间的事不公平。”

“你们之间没发生什么。南瓜失败了,你成功了。再说,她近来过得不错。我听说美国人对她兴趣大着呢。她是那种粗野型的,你知道,正对他们的胃口。”

当天下午,我穿过四条大街到祇园的花见町,找到阿姨说的那家可怜的小艺馆。你记得初桃的朋友光琳吧,她的艺馆在最黑暗的战争岁月被烧毁了……唉,那场火还殃及了隔壁邻居,就是南瓜现在住的地方。它一面外墙被整个烧黑了,屋顶上烧掉瓦片的地方用木板补了。我想要是在东京或大阪,它或许已经是街坊里最完整的房子了,可这是在京都的中心地带。

一个年轻的女仆把我带到会客室,那里有种潮湿的尘土气味,接着又给我上了一杯清茶。我等了许久,南瓜终于拉开门进来了。外面的过道光线昏暗,我看不清她,但知道她来了,我就感觉一阵温暖,我从桌边站起来想过去拥抱她。她几步跨进屋里,跪下给我鞠了个很正式的躬,好像我是妈妈似的。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南瓜……只有我一个呀!”我说。

她看都不看我一眼,目光垂在垫子上,像是个等候吩咐的女仆。我惘然若失,回到自己的桌旁。

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战争末期,南瓜的脸仍像小时候一样圆,但带上了几分愁容。这些年来她变了很多。我当然还不知道,她工作的镜片厂关门后,她在大阪当了两年妓女。她的嘴似乎缩小了,也许是因为一直闭紧的缘故,我不知道。她的圆脸没变,但原先鼓鼓的腮帮子却消瘦不少,这种憔悴但却优雅的气质让我不胜惊讶。我不是说南瓜可以和初桃那类模样媲美,但她脸上确有一种以前不曾得见的女人味。

“南瓜,我想这些年你不好过,”我对她说,“但你看起来很漂亮。”

南瓜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头,以示听到了我的话。我祝贺她出名了,还想问问她战后生活如何,但她一直面无表情,我开始后悔这次造访。

一段尴尬的沉默后,她开口了。

“小百合,你只是来闲聊的吗?我没有什么让你感兴趣的话说。”

“其实,”我说,“我最近见到了延俊和,而且……说真的,南瓜,他经常带一位客人来祇园。我想你大概乐意帮我们招待他。”

“但你看到了我这副样子,当然就改变主意了吧。”

“怎么会呢,”我说,“不知道你为什么说这话。延俊和和会长,我是说……岩村坚,非常高兴有你作伴。就这么简单。”

好一阵,南瓜默然跪着,盯着垫子。“我不再相信生活中有‘就这么简单’的事,”她说,“我知道你觉得我笨……”

“南瓜!”

“……但我想你大概还有不想让我知道的理由。”

南瓜微微一躬。我觉得这动作很费解,既不是为刚才的话道歉,又不像是要离开。

“我是有另一个理由,”我说,“说实话,我希望过了这么多年,你我还能像从前那么做朋友。我们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包括初桃!我觉得我们再见面是理所当然的。”

南瓜一言不发。

“岩村会长和延下周六会在一力亭茶屋宴请大臣,”我对她说,“如果你肯来,我会非常高兴的。”

我带来一包茶叶作礼物,我解开外面的绸布,放在桌上。我起身时,本想在走之前说几句好话,但看她一脸困惑的样子,我想还是直接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