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2/7页)

伊丽莎白把写满笔记的纸张和沾墨水迹的计划草稿拿到跟前。弗朗索瓦丝的思想因涂涂改改和字迹潦草而缺乏明确性,但是出自她之手的字迹本身以及那些涂改仍证明她的存在是不可磨灭的。伊丽莎白粗暴地推开那些文稿,她真愚蠢,她既不能变成弗朗索瓦丝,又不能消灭她。

“时间,给我时间。”她热切地思索着,“总有一天我也会让人刮目相看的。”

很多小汽车停在小广场上。伊丽莎白以艺术家的眼光扫视了一眼剧院的黄色外表,透过光秃的树枝依稀可见它在闪闪发亮,这些墨黑色的树枝构成的线条在灯火辉煌的背景上衬托出来,真是美极了。这是一个可与令我们惊叹不已的夏特莱剧院和盖特歌剧院媲美的真正剧院。想到全巴黎正在谈论的名演员、大导演就是皮埃尔,毕竟是令人兴奋的。散发出香水味儿的喧闹群众在大厅内推推搡搡是为了看到他,而我们不像别人那样孩子气,我们曾向他发誓,我们会出名,我对他总是充满信心。“但这是真正严肃的事,”她着了迷似的想,“是严肃的、确凿的事:今晚是在舞台上彩排,皮埃尔·拉布鲁斯演尤利乌斯·恺撒。”

伊丽莎白试图像一个普通巴黎人那样说出这句话,并突然想:“这是我哥哥。”但却难以成功。这是令人烦恼的,就这样在你周围潜藏着一大堆愉快的事,而这些乐事你却永远难以占为己有。

“您现在怎么啦?”卢文斯基问道,“我们再也看不见您了。”

“我在工作,”伊丽莎白说,“您该来看看我的画。”

她喜欢彩排的那些夜晚。这也许很幼稚,但和那些作家们、艺术家们握手,可从中领略到莫大的喜悦。她总是需要一种愉快友好的场合以便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正在作画时,人们感觉不到自己是个画家,这是不讨好的、使人气馁的工作;而在此地,她是拉布鲁斯的亲妹妹,是一位成功在望的青年艺术家。她对以赞赏的目光看着她的莫罗微笑了一下,他总是显出有些爱上了她的样子。从前,她曾经常和弗朗索瓦丝一起到多莫咖啡馆看望一些无前途的初学者,一些一事无成的人,那时她无限羡慕地瞪大眼睛打量弗朗索瓦丝,这是一位精明强干、和蔼可亲的年轻女性,她悠然自得地与一群来访者交谈。

“您好吗?”巴蒂埃说,他穿了一套深色西服,很漂亮。“至少,这里的门看得很严。”他幽默地补充道。

“这个查票员检查所有被邀请者,好像他们都是坏人。”苏珊娜说,“他把我们每人的邀请信在手里翻来覆去足有五分钟。”

她长得很美,穿一身黑,很典雅,但她显然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人们不能设想克洛德与她还有性关系。

“不得不注意些。”伊丽莎白说,“看这个家伙,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广场上有一大群这样的人,他们试着从别人那里弄到邀请信,我们把他们叫做‘燕子’。”

“一个生动别致的名字。”苏珊娜说。她很有礼貌地笑了笑,又转向巴蒂埃,“我想应该进去了,您说呢?”

伊丽莎白随他们走了进去,她在大厅尽头站了一会儿。克洛德帮助苏珊娜脱掉貂皮斗篷,在她身旁坐下,她俯身靠着他,把手放在他胳臂上。伊丽莎白顿时心如刀绞。她还记得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她欣喜若狂、得意扬扬地走在大街上,因为克洛德对她说:“我爱的是你。”回家睡觉前,她买了一大束玫瑰花。他爱她,但任何变化都未发生,他的爱情藏在了心底。所有眼睛都能看到这只放在他胳臂上的手,所有眼睛都不感意外地接受这只手在那里找到了它理所当然的位置。这是一种正式的关系、实际的关系,甚至也许是人们能够确信无疑的唯一现实。而我们的爱情,为谁存在!此时,她甚至不相信有爱情存在,哪里都不存在。

“我受够了!”她想,她预感整个晚上将处于痛苦之中:发热打颤、两手出汗、脑袋嗡嗡直叫。对此,她事先就已感到厌烦。

“你好。”她向弗朗索瓦丝打招呼,“你真美!”

今晚她确实很美,头发上插着一把大梳子,裙子上闪烁着构思独特的绣花。众人的目光都转向她,而她似乎没有觉察到。作为这位光彩照人、娴静安详的年轻妇女的朋友是一件快乐的事。

“你也很美。”弗朗索瓦丝说,“你穿这条裙子多合适。”

“是一条旧裙子。”伊丽莎白说。

她坐在弗朗索瓦丝右边。左边是格扎维埃尔,穿着她那条蓝色小裙子很不起眼。伊丽莎白用手指捻了捻自己的裙料,拥有的东西少而精始终是她的原则。

“如果我有钱,我就善于打扮。”她想。她看了看衣着讲究的苏珊娜的背影,内心痛苦稍有减轻。苏珊娜生来是个牺牲品,不管克洛德怎样对待她,她都甘心忍受;而我们,我们是另一种人:我们刚强、自由,有自己的生活。至于爱情折磨,伊丽莎白是出于宽宏大量才没有加以拒绝,但是她不需要克洛德,她不是老太婆。我将沉稳而坚决地对他说:我考虑过了,克洛德,你看,我认为我们应该把我们的关系放在另一个水平上。

“你看见马尔尚和萨尔特雷尔了吗?”弗朗索瓦丝问道,“在第三排左边。萨尔特雷尔已经在咳嗽,正拭目以待。卡斯蒂埃正等着幕开,以便拿出他的痰罐,你知道他总是随身带着痰罐,一个非常精致的小匣子。”

伊丽莎白看了一眼那几位评论家,但她此刻无心取乐。显然,弗朗索瓦丝全身心关注的是戏的成功,很自然,从她那里指望不上任何救助。

灯光暗了,三下金属敲击声在一片寂静中回响。伊丽莎白浑身瘫软。“如果我能被剧情吸引住就好了。”她想,但她对剧情了如指掌。布景很漂亮,服装也很美,我确信,如果我来搞,至少也同样出色,但皮埃尔像所有亲人一样,从来不重视自己家庭的成员。必须让他看到我的画,但却不知道是我画的。我不善于套交情;真有趣,对他们总是要采取蒙蔽的手法才行。如果皮埃尔不是把我当作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妹妹来看待,在克洛德眼里,我本可以是一个重要而危险的人物。

那个很熟悉的声音使伊丽莎白一哆嗦。

“卡尔福尼亚,您务必守在安东尼路过之处……”

皮埃尔扮演的尤利乌斯·恺撒确实具有非凡的风度,他的演技唤起了人们丰富多彩的想象力。

“这是当代最伟大的演员。”伊丽莎白想。

吉米奥跑着登上舞台,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排练时曾有两次他碰翻了恺撒的半身像。他情绪激昂地穿过广场,在半身像周围转了一圈,但没有碰到它,他手持鞭子,几乎全身赤裸,仅在腰间穿一条丝织三角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