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9页)

和贵身处沉睡般的街道上,一边整理着钱包,一边向便利店走去。意大利餐厅的收据上没写人数不要紧。之后酒吧的收银条虽然没写店名,只写着“收据”二字,但下方的明细栏却不仅写了人数,连喝了什么都印在上面。还有特意记录了布丁、啤酒、罐装咖啡这些商品名的便利店收据,以及酒店的优惠券,和贵把它们一起抽出来,在手心里揉成一团。

街上明明人迹全无,可便利店里却有好几位客人。一对穿着运动服的情侣目不转睛地望着点心货架;一个比自己年轻的上班族打扮的男人挑选着便当;一个金发女郎衣着暴露,近乎半裸;一位母亲怀里抱着睡着了的孩子。和贵买了运动饮料、增强体质的功能饮料和一个饭团,把刚才团成一团的收银条丢进便利店的垃圾箱,喝着运动饮料,走回公寓。

和贵到了三楼,先在大门前确认时间。已经两点多了。他小心谨慎地开门进家,尽量不发出响声。看到在漆黑走廊的尽头,餐、客厅一体的房间还亮着灯,他轻叹一口气,迈上门厅。和贵没去客厅,而是走进走廊右手边的卧室,脱下衬衫脱掉长裤,换上今早脱下的T恤和短裤,轻轻打开对面房间的门。从走廊透进白色的灯光,照着床上孩子们的脸。他们睡在有上下铺的双层床上,上层睡的是将满八岁的由真,像布娃娃一样双手双脚规规矩矩地并拢着。和贵轻轻摸了下由真微微出汗的额头,又瞅了眼下铺。快满五岁的贤人和由真正相反,把毛巾被踢到了床角,右腿搭在枕头上斜躺着睡得正香。和贵把枕头塞到他的脑袋下,轻轻地给他重新盖好毛巾被,出了房间。

来到客厅,牧子一如既往坐在餐桌前。放在牧子面前的杯子里盛着透明液体。真是够了。但和贵强忍着不动声色。

“我回来了。加班加晚了。后来上原又说要请客,实在推不掉。”

和贵走到关着灯的开放式厨房,连便利店的袋子一起塞进冰箱。

“知道了。你不是发短信了吗?”

牧子的声音听不出抑扬顿挫。

“你可以不用等我先睡的。”

和贵按下厨房角落里的加热键,给洗澡水重新加热。

“我不是等你。只是睡不着而已。”

牧子心不在焉地说道,啜饮着杯子里的东西。

和贵把喝了一半的运动饮料和放在报架的晚报拿在手里,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调低音量。牧子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但窗帘拉着,所以她是看着窗帘。快点开,快点开,和贵朝着水温加热器暗暗祈求。自己的妻子没在看电视,也没翻开杂志,更不是在记账,仅仅只是坐着喝酒,看着这样的她,对和贵来说不是多么愉悦的事。

和贵翻着报纸,读着标题为“今夏流行亚洲风”的无关紧要的时尚报道。专注得几乎觉得自己要不正常了。

“贤人的英语老师换了。”

牧子蓦地开口。和贵吃了一惊,停下手里的动作,等着她往下说。

“但我还是觉得之前的老师好,想给贤人换回来。但是,刚请学校换了时间段,现在很难开口啊。”

该回答些什么呢?和贵抖落依稀残存的醉意,拼命思考。

“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我们这边每月付着钱,也有选老师的权利吧。”深思熟虑后,和贵说道,但这个回应却被牧子干脆利落地无视了。

“由真在林间夏令营要穿的衣服,我本来想买,不过不行吧。”牧子又嘟囔起另一件事。

是要好好跟我说话,还是要自言自语,你能不能选一个?和贵心里这样想,但依然尽可能挤出笑脸问:“是什么衣服?确实需要的吗?”

“她不是要带衣服去参加夏令营吗?听说会安排她们去湖边玩和郊游,所以想买件适合她做这些户外运动的衣服。但是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买不就好了?”

和贵压抑着焦躁说道。

由真的衣服要多少有多少。因为她平时穿校服,所以甚至让人觉得要那么多衣服有什么用。无论是去外面玩的衣服,还是在闹市区逛街的衣服,或者在家里玩的衣服,应有尽有。和贵不明白,为什么去林间夏令营就必须新购置外出游玩的衣服呢?或者觉得需要的话买不就行了。他们的经济还没窘迫到连一两件孩子的衣服都买不起的地步。因此,牧子想说的不是这些。她想说的,是别的什么事。所以一会儿提到贤人的英语,一会儿提到由真的衣服。快点开,快点开,和贵又一次祈祷般在心里念叨。在牧子说出那个“别的什么事”之前,洗澡水快烧开吧。

“我以前上的小学,”牧子还是开始说了,和贵胡乱叠起报纸,“夏天去轻井泽避暑,冬天去长野滑雪,秋天有礼仪课,每到那些时候都买新衣服。我认为这些都很寻常,所以也想让由真和我小时候一样。”

如同打断牧子的话一般,哔哔哔哔哔哔,和贵带着获救般的心情听到了洗澡水重新加热完毕的蜂鸣声。他站起身,不等牧子说下去。

“洗澡水好了,我去洗澡了。”

留下坐在餐桌前的牧子,和贵出了房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如同演戏。

牧子似乎曾家境殷实。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牧子同和贵相识时,牧子经营公司的父亲已经去世了,那家公司也早已不复存在,牧子的母亲住在东京世田谷的公寓。和贵曾登门拜访过这栋屋龄三十年的公寓,两室一厅的房型,杂乱无章的家具摆设,无论怎么看都不适用“富裕”这个词。但是听牧子和岳母说,就在十年前她们还住在大田区的一等地,房子自带六百多平方米的院子,在轻井泽和伊豆高原都有别墅。因为父亲去世和公司破产,才弄得“如此落魄”。的确,她们二人给自己看的影集里,贴着好几张似乎春风得意的家庭照,而且牧子的服装品位和无意间的举手投足,都能令人感到品位不凡。和贵也正是被她的这种地方所吸引。

由真即将升入小学的时候,牧子有了变化。那时候起,牧子开始执拗地把自己的过去同孩子们的现在相比。

父母曾给了自己那样的生活,如今自己却无力为孩子们提供相同的生活。自己曾体验过衣食无缺甚至是优渥丰厚的生活,却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体验。每每遇到相似的事,牧子就这般叹起气来,归根结底,和贵感觉这都是在说就因为你挣的钱比以前父亲挣的少,他的心里怎么可能痛快。

牧子从前不像是会说这种话,或者想这种事的女人。她曾是个开开心心接受现实的女性,至少和贵是这么想的。

十年前买房子的时候,牧子曾执拗地要买东京市内的房子,但因为资金原因定下这里的时候,和贵觉得她也欣然接纳了,还露出笑脸说:“亏得有你,我才能搬到这么漂亮的房子里。”和贵还觉得,牧子和在儿童中心、图书馆遇到的同龄主妇们,交流得也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