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情与爱的魔障

人一旦命运交泰,就像扯满风帆的船,诸事顺遂,无往而不利。康世泰近来就是这样。宅子还是原来的宅子,招牌却换成了“赐封内务府奉辰苑卿康府”;商总虽还是商总,却多了一个双眼花翎的红顶子;新盐政阿里得克到任,谁都想为他接风洗尘,却唯独被康世泰不动声色地抢了个头功;杭浚睿倒台,被罚没的二十万盐引令所有的盐商眼红滴血,他康世泰却不费吹灰之力获取其半。其半什么概念?其半就是十万引,接近一个大户盐商所拥有的盐引总数,阿里得克与卢雅雨还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接驾有功,给予奖赏。总之一句话,这如今的康世泰就像六月的太阳,亮光光,威赫赫,高高悬在扬州盐商们的头上,你抬头不抬头都会感觉到它的热力。众商们无不争先恐后地敬着他,趋奉他,并且时不时在想:他是皇上喜欢的人,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的座上客,生意上万一遇到什么麻烦——这是常有的事,人在江边走,难免不湿鞋嘛,嘻嘻,还要仰仗他美言美言,疏通关节呢。他一句顶你一万句,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解决不了的难题,他动动小拇指就能搞定!于是,就有人时不时往他府上跑。事情倒没事,就是专诚拜访,听听高教。还有的送来大红洒金帖子请他吃饭,一请,二请,三请。一开始康世泰还掂量着,该答应的答应,不该答应的说什么也不答应,可到后来,改变了主意,心想,众商们既然这么抬举我,就应顺应大势。

行船靠的什么?靠的水,水涨才能船高,才能跑得快,从前的那些恩怨仇隙统统丢开吧。因此到后来就连方阔达来请,他都高高兴兴答应。去了,一律被待为上宾,喝最好的酒,品尝家庖烹制的最美味的菜,酒足饭饱,再到花厅里品茶看戏,听说书,看艳舞,听口技,观皮影戏。他也回请,但不是一个一个来,而是七八个合在一起,当中只要没有相克相犯的就行。从乾隆爷离了扬州以后,康世泰几乎一直被美酒佳肴包围,虽早已厌倦,但身不由己——好戏开了场,就得一出一出演下去,这是规律嘛。

六月的一天,康世泰从季商总家吃过晚饭回来,蓝姨见他脑门亮光光,嘴里带着很重的酒气,连忙扶老爷在凉榻上躺下,同时招呼小月盛一碗冰糖绿豆汤给老爷消暑。见老爷背后绸衫汗湿,转脸吩咐侍立在侧的两个丫环打凉扇,丫环立刻转到翡翠碧荷大插屏后启动机关,于是悬在头顶的白绫风扇缓缓扇动,屋里微风习习,光影摇漾,一派清凉。老爷喝了半碗汤,又歇了歇,身上变得利利爽爽了。蓝姨怕风大老爷受凉,叫她们停止,取过一把绢扇给老爷扇风。

“等您半天了,有件事要跟老爷说。”扇了一会儿,蓝姨开口道。

“什么事?”康世泰此刻很惬意,仰对着蓝姨清秀细白的脸问。

“汪商总家的大管家下午来过了。”

“他来什么事?”

“我也觉得奇怪。如果是件正经大事,该派汪商总上门;如果是丁点小事,也犯不着他大管家亲自劳动,派个手下管事的就行了。坐下说了一会儿话,我才把他的底细摸清,是冲我们家芝芝来的。”

康世泰扭过脸:“提亲?”

“正是。当时我就心里想,秦老爷早已跟我们通过话,怎又冒出个汪家来呢?”

康世泰身子往起拗,蓝姨就势把他扶起,两眼望住他。

“你怎么回的?”康世泰问。

“我能怎么回,我说,这么大的事,我说不了话,要等老爷回来。”

康世泰摇摇头:“你跟他不必绕弯子,下次直接回掉他,就说我们家芝芝有主了。”

蓝姨盯住老爷被烛光映得亮光光的脸说:“老爷这话说得也是,人家秦家早跟我们有约定了。今儿翟奎还过来说,他碰到秦府的人,说就这两天要过来下定。日子也确实拖长了,去年媒人就来传话,之后秦夫人又亲自上门,再接下来碰上乾隆爷巡幸的大事,一阵子忙乱,七拖八拖,耽搁到今天。”

康世泰打断她话:“秦家的事,就罢了吧。”

蓝姨诧异,汪家不谈在理,可这秦家,之初是你点头的,咋又作罢了?但冷静一想,心里立刻通明透亮。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康府毕竟不是从前的康府了,老爷作如此的改变纯属正常。但嘴上却问:“可我们之先答应过,怎么向人家交代呀?”

“没什么不好交代,当初只是说说,又没正式下定。他秦家三公子,也就是个举人出身,甘泉县的一个小小县丞,日后未必有什么大出息。我们家芝芝,能诗会文,容貌姣好,我要让她嫁一个像模像样的大户人家。”

蓝姨见老爷完全成竹在胸,也就不再乱说,随手取过一把美人锤给老爷轻轻敲腿。

康世泰呷了口香茶,舒舒服服躺下道:“汪商总家来提亲不奇怪,这些日子跟我提这码子事的多了。可就凭他们,我怎么会答应?我想跟你说的是知府大人家。对,扬州知府刘宣刘大人家。前天我到程墨斋家吃饭,跟刘知府坐一桌。喝酒闲聊时,刘大人听说我们家芝芝待字闺中,就玩笑着要跟我做亲家。当时酒话,说过算过,没当回事。可昨儿在盐政衙门碰到刘大人,他私下里又跟我提起这事,要我给个准信。”

原来如此。蓝姨很见机地顺应着老爷的话说:“没想到老爷不声不响,竟在运筹着这么件大事。以我之见,这是大好事,知府大人肯定比秦老爷、汪商总强十倍,要是做成这门亲,芝芝小姐不仅不会受委屈,说不定还能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呢。”

康世泰目光幽远,沉吟道:“都说扬州三大户,盐政、盐运使和知府。我跟刘宣结上亲,这三大户岂不跟我成了一家?”

蓝姨脸上显出赞许的笑意。

说着芝芝,蓝姨很自然地想到舒媛。舒媛长得端庄,皮子白皙如玉,可就是天不假人,腿有点瘸,婚事一直不顺,好一些的户家,因她腿瘸,总不大乐意;稍次一点的,这边又看不上,不肯答应。蓝姨深知老爷不忍让舒媛再受一丝一毫委屈,因此把长女的婚事看得特别重大。于是蓝姨转换话题道:“芝芝不愁找不到一个好主家,只是舒媛,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康世泰眉头蹙起:“老黄家怎么说?”

“还是老样子,既没说谈,也没说不谈,拖着。”

“托个人去问问嘛。”

“问?这是我们家做的事吗?”

康世泰摇摇头,叹息。

蓝姨见他额上冒出细汗,放下美人锤,抓起扇子给他扇,一边扇一边宽慰:“您也别急,这事急不起来。好在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康府不同以前,老爷身份更高了,围着您转的人比先前多得多,这对大小姐的婚事肯定有利。也怪我,能力缺少,又没经验,一直拖到现在。不过这两日我又拜托了人,他们都挺积极地张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