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为了爱(第4/7页)

紧靠盐课司,是土坯围着的盐仓,目光越过坯墙,可看到里面一个挨一个蒲席窝成的盐廪,巍峨高大,黑压压一片。盐仓里驻着守兵,日夜携械把守。

守信走进盐课司大门,巡检房正收验由保正送来的灶户印牌②2。巡检对保正恶声斥责,见守信进来,立刻脸上堆笑,客气地招呼:“哟,是康二爷嘛。下官眼忙手乱,正收印牌,不知二爷大驾光临,失礼失礼。”

守信脚步没停,摆摆扇子:“你忙吧,我到后面坐坐。”带依依一直走进场大使王天发的内斋。

王天发见康守信光临,立刻吆喝役卒上茶。不一会儿茶上来,守信一边喝茶,一边跟场大使说些盐上的事:成色,产量,海滩东移,人力,烧柴,盐价的调整,运价的涨落依依只晓得盐怎么煎出来,对这些不大懂。王大使要留守信喝酒,守信婉谢,说黑三过来几天了,他要过去看看情况。

出了盐课司衙院,晚霞正熊熊如火地燃烧,开阔无边的盐场上一片红光。放眼望,四到八处尽是人,挑荡草的,赶牛车的,摊灰的,挖沟的,车水的,背蒲包的,用木桶从浸灰池往上戽卤水的——卤水从桶里泼出,映着晚霞,红亮亮一片,起落不断。

盐仓紧挨着串场河,由木板铺起的简易码头伸到河中,盐仓里的盐统一从这里验掣上船。此刻已临近收工,码头上正抓紧最后的时刻忙碌着,支盐的船横一艘竖一艘,将整个河面挤满了,无数桅杆在傍晚的天空中排列着,像一片深冬季节的树林。

码头上尽是光脚赤膊的杠夫,他们弓着腰,脸对地面,肩上是一只只刚刚验掣过的沉重盐包,“嗨唷嗨唷”打着号子,一个紧跟一个上船。河面上不时有船往码头挤,船与船碰上,剧烈晃动,一片叫喊骂娘,一道道映着晚霞的金波荡开去,“哗啦哗啦”

拍击河岸。河滩上散满了盐花子,女多男少,一个个破衣烂裳,抓一把扫帚,夹一个蒲包头,眼盯着地面跑东跑西,寻找杠夫撒下的盐粒,不时你争我斗,哄抢扑打。时不时有一个盐花子猫着腰,悄悄跑到杠夫后面,用手指轻轻抠开杠夫背上的蒲包口,盐粒泼撒,沿路撒成一条白线。又一大胆的,举一把小铁筢,往杠夫背上盐包筑去,盐包绽开,盐“哗哗”落下。有些杠夫暗中与盐花子有联络,弓着腰佯装叫骂,待护场的役卒赶到,肇事者早野兔似的跑了,撒落一地的盐被一哄而上的盐花子抢得净光。

一个长袍马褂的人见守信过来,远远招呼:“是康二爷呀,你宝号的船上午就装满了,没事了。可到我船上坐坐?”

守信没看清对方是谁,摆摆手:“不扰了,你忙吧。”

“二爷好走,二爷好走。”

继续往前逛。远处海坎上黑压压聚着一丛人,一片喧嚷声隐隐传来。守信觉得奇怪,带着依依走过去。是一帮盐花子。人群中一个人精赤条条捆翻在地,正被一下一下鞭打,每一鞭抽过,伴随着一盆盐水泼下,疼痛的叫喊像杀猪一般尖锐。依依不忍心看,身子往后缩。守信问怎回事?盐花子们没一个敢答,却把目光转向一个人。

是个女人,头上艳艳地插着红花,面有几分姿色,妩媚中带一股江湖凶气,歪坐在一张铺着狐皮可以抬起的竹榻上,大腿跷二腿。最惹眼的是她的脚,赛过男人,大如蒲扇,一双比她头上花儿还艳上十倍的红鞋趿在脚尖,一颠一晃。

守信一眼就看出,她是盐花子们的头,响名两淮的大脚红娘子,不由哈哈一笑,拱手道:“久闻红娘子大名,只恨无缘拜见,今日邂逅,真是三生有幸呀。”

红娘子柳眉一立,冷硬道:“这里没你的事,请到一边去!”

守信经手的女人虽多,但从未交识过匪性美女,嬉皮笑脸道:“哎,怎这般无礼呀?

要是因怪我未带叩拜之礼而心中不快,改日可以补上嘛。”

红娘子不再看他,对手下厉声道:“发什么呆?给我继续打!”

鞭子与盐水立刻又冰雹一般落下,杀猪似的尖叫再一次爆起。

守信问:“到底做啥啦?”

一个盐花子小声道:“他私下藏盐。”

守信又看了看,觉得无趣,摇头苦笑往外走。

依依一直默默盯着红娘子。红娘子感觉到了注意她的目光,往依依瞥了一下。

就这一瞥,两人的目光碰上了。

守信将依依一扯:“肚子饿了,走吧。”

依依恍恍惚惚跟上守信。

海滩黑下来,天上一轮清冷的月亮。

黑三得知东家带着新奶奶到来,早安排手下人准备了饭菜。守信见盐船整个装完,明早就可上路,很满意,要黑三陪他喝酒。黑三不坐,敬守信一杯,又敬依依一杯,杯子往下一顿,俯首抱拳:“黑三不能再陪,东家与新奶奶慢用。”掩门退出。

一桌的海鲜。在这条件简陋的盐场能整治出这么多美味佳肴,十分地不易。守信举杯与依依一碰:“怎么样,今天开心吧?”

依依端杯抿了抿,没有做声。

正吃着,门外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黑三推门而入。

“什么事?”守信问。

黑三未及回答,门道上响起粗砺的拦阻声,一个黑衣人突破拦挡,在灯光影里闪身而入。黑三旋身扯步,一个猛虎展臂,将黑衣人推向门边。守信一身冷汗,定睛看去,黑衣人黑发飘扬,长髯飞动,乃江淮盐枭草上飞,心弦一松,哈哈大笑:“不要拦他,不要拦他,来得好,想请还请不来呢。草兄请坐!草兄请坐!”见黑三虽架势收回,却仍然十分无礼,连声催促:“别发愣呀,给草兄上酒!”

黑三翻了翻白眼,摆杯倒酒。

草上飞抬手拦阻:“免了,草某莽然闯入,并非为酒而来!”

守信笑问:“为什么?”

“银子!”

守信心知肚明,假装不解:“银子?什么银子?”

草上飞嘿嘿冷笑:“康二爷不必装糊涂,现货现银,这是有言在先的,可黑三居然违约!”

守信打着哈哈:“不会吧,我康某虽非江湖侠士,但一向看重信义,对手下人也作如此要求。黑三这么做,我想可能另有原因,比如事务缠身,未及处理,或者钱庄吃紧,银票一时未能兑现,或者别的什么,不会无缘无故拖延草兄的银两。是这样吧黑三?”

黑三脸上隐隐带有怒色,不屑地瞥着草上飞。

守信对黑三道:“好了,你想想办法,速速给草兄办了,一个子儿不能少。古语曰,言必信,行必果嘛。”见黑三仍旧不动,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不要负气嘛,我们跟草兄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