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妇怨

午后清闲,尤秀坐在个园觅句廊一间雅室里,手里一壶茶,一卷书,独享清幽。

是一本散发着油墨之香的小册子,守慧从庐山回来开雕刊印刚刚行世,书名很雅致,叫:《寻谪仙之踪匡庐雅聚吟咏集》。昨日尤秀去康府南大院跑腿办事,遇上守慧,得了一本。

尤秀翻了翻,也不是字字珠玑,勉强凑合的不乏其数,心想,我要用心做上两首,也未必逊色到哪去。妈妈的,在下毕竟秀才出身,虽不敢说胸罗万卷,但圣贤之文,锦绣章句,也记得无数,若非造化弄人,命运多舛,也可跻身其列,日日诗文美酒,至清至贵。可自古穷通皆有定,自己就这做清客的命呀。尤秀正自嘘唏喟叹,柳依依房里的小丫环缎儿跑来,说二爷要他立刻过去。

尤秀不敢耽搁,收起诗集,跟缎儿往柳依依住的藤花书屋走去。

进了藤花书屋外厅,尤秀想看到柳依依的丽影,却没有。往里走,只见帘子静垂,窗口处,二爷独自仰在躺椅上,眼望着笼里一对娇凤。尤秀趋步向前:“二爷何事吩咐?”

守信目光没离娇凤,白皙的手摩挲着西洋裸女鼻烟壶,哼唧道:“没事,过来陪我玩玩。”

尤秀拈须笑问:“二爷想玩什么?”

守信自语:“是呀,玩什么呢?啊?”打了个哈欠,“棋,就玩棋吧。”

尤秀最怕陪二爷下棋,二爷棋瘾大,可水平不怎么样。三年前,一次二爷请淮安一位盐商对弈,之先说好带彩。二爷连败两局,暗暗不服,心里憋气,棋桌上立叫肚痛,要求暂时封盘。转到后面暗令瘦猴不吝重金,速将扬州棋坛顶尖儿高手请来。

瘦猴奉令而去,一阵奔跑,立马请来尤秀。二爷得仙人指路,上场再战,直杀得淮安盐商片甲不留,连连拱手求饶。

“我为二爷吹烟如何?”尤秀盯着守信试探道。

守信未置可否。

尤秀从腰间麻利地掏出加大特制的烟锅,满满捺上烟丝,火镰打着火捻,烟锅对火吸一大口,先表演了一个“广陵春潮”。但见一股白烟推涌出唇,款款往前延伸,化成长长的一缕缕,一道道,漾开去,渐渐色转白,如银,如雪,轻轻翻滚、荡漾、相激,水雾弥漫,浪花飞扬

尤秀见二爷提不起劲,又换“嫦娥奔月”。只见一道白烟喷出,悬于半空,悠悠然化为漫漫碧霄,云丝丝,星点点,皓月如珠,如玉。倏忽间,一缕灰烟蹿出,色形渐变,显出裙裾,显出翠带,显出纤手玉面娇娇美人,飘飘然直奔皓月而去

看多了,看腻了,没什么新花样,守信摆摆手:“罢了,还是下两盘棋吧。”

尤秀黔驴技穷,只得不声不响捧出棋盘。

尤秀其实特喜欢下棋,他不仅将《梅花谱》倒背如流,而且撰写过一本《残局玉屑》。尤秀写好后一直藏之箱底,不敢拿出,担心一拿出,守信肯定要署名在前,刻行于世,向同好吹嘘。下棋?跟二爷怎么下?用心下吧,下十盘二爷要输一百盘,输急了肯定又要摔棋子,改日没准儿找个由头让你卷包袱滚蛋!可让他赢吧,一日两日可以,时间长了,岂不把自己的手下臭?弈道如天道,如圣道,高古雅致,有清风明月之境,一味胡乱地下下去,会坏了规矩,亵渎古圣先哲。这当中的奥妙,这位只会赚钱并且一个劲往府里抬姨太太的二爷,能懂吗?

守信早看透了尤秀的心理,他嘴头上虽极力奉承讨好,暗里根本看不上他的棋技,但心存畏惧,想赢又不敢赢。守信因此撂下话:“今儿只下三盘,你给我好好下,不许玩花样,赢了有赏!”

尤秀白瘦的脸上漾起笑纹,盯住守信小声道:“真的有赏?”

“真的。”

“怎么赏法?”

“赢一局,一两银子!”尤秀眼睛亮了:“这话当真?”

守信瞥他一眼:“笑话,二爷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的?不过,你要是不好好下玩花样,也有罚!”

“咋罚?”

“钻桌肚!”

“不可能不可能。”

于是开局。

仅一会儿工夫,尤秀采用声东击西法,拿下一盘。

“好得很!”“当啷啷!”守信将一块白花花的银子撂到桌上。

尤秀拈须笑道:“二爷,我就先收了。”

“收,收,尽管收!”

正准备第二盘,守信见瘦猴进来,晓得有事,但很不喜欢这刻被打扰,皱着眉道:

“说,怎么啦?”

瘦猴一刻也不敢拖延:“禀二老,有几家盐商送银子来了,李管家请二爷到前面验账。”

这是跑江西、安徽、湖北的盐商回来了,他们行盐全仗的康守信的路子和关系。

守信问:“来的哪几家?”

瘦猴答:“有董天翼,朱大回子,冯国安,李寅,赵紫依。”

“咋这么多?”

“好像是约好了的,每人送了五封银子。”

守信目光没离棋盘,冲瘦猴摆摆手:“让李忠收下就是了。”

“李忠说,你该见见他们。”

守信眼一瞪:“哪那么多规矩?去,就说我没空。”

瘦猴乖乖退下。

第二局,尤秀用尽心机,故意把局面弄得波澜起伏,险象环生,时而守信得利,时而自己占优,到最后一收缰,来了个双卒逼宫,捉了二爷红帅。

两块银子进腰,尤秀心不在棋盘上了,眼前时不时浮现出瘦西湖弋春舫上的小娇娘春儿的身影。虽说只会过一面,可打那之后,尤秀一直心心念念,只恨囊中羞涩,今儿有了这进项,总算又有机会了!

下到第三盘,尤秀心里禁不住嘀咕:往日都是只赢一盘,绝不再赢!今儿二爷虽有话在先,可你细看他脸,已明显挂不住了,要是再赢不,不,千万不可,一定要输,输得还要水到渠成,像那么回事。在人屋檐下,只能这样呀。

新局开始,尤秀以得胜者自居,故作骄狂得意状,运棋轻捷灵动,不假深思。

至中局,一不小心,车被抽掉一个。尤秀为之跌足,似欲挽救损失,结果顾此失彼,又失一炮。于是局面一边倒,迫于无奈,举双手投降。

“有言在先,钻桌肚!”守信快活高叫。

“干吗一定钻桌肚呢,我再给你吹个烟景好了。”

“不行,钻!钻!”

尤秀只得离开棋桌,低头撩起青绸长袍,瘦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羞赧的笑,笨拙的身子一点一点往桌肚挪,拱到桌肚下,慢慢地转圈子,头不时碰得桌面咚咚响。守信扬脸鼓掌,哈哈大笑,绕着桌子不让尤秀出来。几圈转下来,尤秀吃不消了,口中微微气喘,硬从桌肚里钻出,哈腰曲背,脸上挂不住。守信正在兴头,哪肯放,拦住道:“别忙走呀,坐坐,再坐坐。我这里有你最酷喜的碧螺春,泡上一杯,再说说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