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克莱尔(第2/5页)

有好一会儿,我把银质小刺猬在手掌中翻来翻去,用指尖摩擦。我记得它给我带来的快乐。我甚至把它穿在手镯上,让它在地毯上走,放在垫子下保暖。我曾经把它弄丢一整天。直到妈妈在纸巾盒下发现它,我才不哭了:当时我忘了把它放在哪里睡觉了。我能清楚地记得一切,非常清晰。

“我不知道,”我尴尬惭愧地告诉她,“我想,我是说了什么。可我不知道说过什么。”

“她很沮丧,”妈妈告诉我,“她进门时在哭。她红着脸,眼睛肿了。你应该让她看看信。”

“我不知道。”我说。我讨厌母亲强迫我解决问题,逼我做出行动。而现在,我没感觉事情像她想象的那么糟,倒觉得好像在迷宫中走丢,找不到出路。“她有很多话没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该不该硬谈这个问题。不是现在,反正这个时间不行。”

“别管怎么样,她应该知道真相,不是吗?那姑娘大多数时候都在发火。她对自己充满不确定,那么……封闭。你就没想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觉得在出生前就被父亲遗弃了吗?”

我什么也没说。这似乎对我不公平。妈妈的新战术是,让我在家里内部整顿。我不想内部整顿。我想往记事本上粘东西。我把小刺猬举到与视线平行,用棉线为它做个环。

“不理我也没法逃避,”妈妈这次语气没那么强烈了,“你知道我的感受。”

“是的,妈妈。”我说,“我知道你的感受,因为打凯特琳出生起,你就跟我说个不停。但是,用不着你做决定,对吧?”

“那该你做决定?”她说。她总这么说。我意识到,有些东西我很想忘记。

“跟现在相比,什么也不会改变。”我告诉她,又接着看笔记本。

“你怎么知道!”她说,“这只是你的假设,难道凯特琳的生活要建立在你的假设之上吗?她是个常常感到被遗弃、自我迷失的孩子。尽管她从没说过,但你一看就知道,她很难适应。”

“经常穿土耳其长袍,头上插花的女人?”我说,“你听过这种个性的表达,对吗?为什么放到凯特琳身上,就有更多意义呢?”

“因为是凯特琳,所以有更多意义。”妈妈一边努力思考,想找到合适的措辞,一边翻转手上的去皮机。“她小时候一直唱歌,总是乐得像朵花。她跟你一样,喜欢大喊大叫,让自己成为关注的焦点。我只是……只是觉得她不……没法深入。我是说,爵士乐和高踢腿哪去了?那个小女孩怎么了?别说她是因为长大放弃了。你可从来没那样。”

“妈妈,你到底要干吗,怎么样你才能让我安静会儿?我是说,退化性脑病都不行,还能有什么能行?等我得了癌症,你就会放过我,对吗?”这些气话突然说出来,带着沮丧和紧张——因为我知道,凯特琳在楼上,蜷缩在屋里,她把觉得不能说的话都藏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妈妈说得没错。可妈妈的正确,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跟妈妈一起揭旧伤疤,也帮不了凯特琳。所以,我强迫自己回过头来,发现在我松开拳头后,小刺猬的压痕印在了手掌上。“凯特琳没有接受过传统教育,但是,她一直都有我和你。现在,她还有格雷戈和埃丝特。那还不够吗?”

妈妈背过身煮橘色的蔬菜,大概要煮成糊状。我看着她:她双肩紧绷,歪着头,压抑着不满,也许是在悲叹。她对我很生气——我感觉她老是这样,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她不生气的日子,就像阳光溢满的客厅里抛光的银器一样闪闪发光。这些记忆闪着耀眼的光芒,比以往越发明显。有时,我很想搞清,我们之间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针锋相对,但所有记忆都转瞬即逝。是爸爸去世那天,还是他生病那天?或者是我放弃她为我设定的那个梦想的那天?也许是从那个选择开始的,很久以前我做出的那个选择——那个选择最终成了谎言,最糟糕的谎言。我从没告诉过凯特琳,只是让她相信事实原本如此。

凯特琳六岁时,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学校里的怪胎。即便有些孩子的父母不住在一起,但起码爸爸就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即使他们很少见到爸爸,至少知道爸爸的存在,与爸爸之间有着模糊的联系,对自己的身份还有些许认同感。但是,凯特琳什么都没有。有一天,在我们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偷偷掐掉栅栏边摇曳的郁金香和水仙花,做成花束送给我,然后问我,她是不是试管婴儿。这个问题,这种说法,让人尴尬。就好像有人故意放在她嘴里的一样,让我感到震惊。我告诉她,她不是试管婴儿,她的出生跟大多数孩子一样。没等她问我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就赶忙告诉她,在我知道怀了她、想生下她的那一刻,我就确定,我们会组成一个甜蜜的小家庭,过上开心的日子。我希望,那么说就够了,她会像往常一样往前跑,一蹦一跳地从路边的樱桃树上拽花枝。可是,她却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所以,我告诉她,如果她想知道,我就和她讲讲跟我生下她的男人,让她见到他。她想了很久。

“可是,我不该早就认识他吗?”她留下一路掉落的花瓣,小手滑到我手里问,“约翰·华生虽然住在石油钻塔里,他也认识他爸爸。他们每年只能见两次面。他爸爸总给他带一大堆礼物。”她声音里充满渴望,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源于他们的相见和礼物。

“这个……”我说不出话来。虽然我该料到这一刻的到来,但我完全没准备好应对。我应该好好练习,提前排练好,做好准备的。当然,我说的“真相”,最终演变成了谎言。“我发现怀了你时,还很年轻。你爸爸也很年轻。他还没准备好当爸爸。”

“可你准备好当我妈妈了吗?”凯特琳表情疑惑,“不是很难,对吧?”

“不难,”我说着,轻轻握住她温暖的小指头,“不难,当你妈妈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

“那我不想认识他了,”凯特琳坚决地说,“我会跟学校里的每个人说,我是个试管婴儿。”

然后,她蹦蹦跳跳往前跑了。我们走到树下时,她跳起来用手够到一枝低矮的花枝,粉色的花雨在我们周围落下。花瓣飘落时,我们哈哈大笑,仰起脸来往上看,完全忘记了爸爸这个话题。我以为,她以后还会想了解更多。下一次,她会长大点,我也会准备得充分点。可是,那一刻再也没有出现。

那是我唯一一次跟她提起她爸爸。她也只问了那些。可我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妈妈一直是对的。凯特琳身上的安静、不确定,她完美隐藏在黑眼线和黑发下的害羞,她当盾牌一样总爱穿的黑色衣服……可能都源自那次考虑不周的谈话。可能都是我的错。我一直引以为豪的一点——做她妈妈——可能也是假的。想到这里,我心里都是恐惧。我很快就走了,在离开前,我要把一切安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