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他发现,沉浸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是一种惬意的解脱。

手帕上的三点血渍

皮埃罗·费舍尔的父亲并没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死去,但他的母亲埃米莉却坚信,就是这场战争夺走了丈夫的生命。

皮埃罗才7岁,在巴黎,像他这样的单亲孩子还有很多。学校里,那个坐在皮埃罗前排的男孩,他已经有4年没见过母亲了,他的母亲和一个百科全书的销售员私奔了;那个住在祖父母烟草店里的浑小子,在学校他总是嘲笑皮埃罗个子小,还管他叫“小皮皮”。烟草店位于皮凯德拉莫特大街,浑小子的房间在二楼。他总是朝楼下的行人扔水球,但事后,他又拒不承认。

皮埃罗的家,在查尔斯弗洛凯大街附近的一套公寓里。楼下住着他最好的朋友安歇尔·布朗斯坦和他的母亲布朗斯坦太太。而安歇尔的父亲,两年前曾试图游过英吉利海峡,却不幸溺亡了。

皮埃罗和安歇尔的年纪相仿,他们的生日只相差几周时间。他们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当一位妈妈小憩时,另一位妈妈就负责照顾这两位宝贝。不过,不同于其他兄弟,他们从不吵架。因为安歇尔先天失聪,所以兄弟俩很早就能用手语轻松交流。无须张口,只用灵巧的手指就能表达一切。他们甚至还为对方创造出了特别的手势代号。安歇尔比画出狗来代表皮埃罗,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这位朋友就像狗一样善良、忠诚。皮埃罗比画出狐狸来代表安歇尔,因为大家都说安歇尔是班上最聪明的男孩。当他们使用这些昵称时,他们的手势是这样的:

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待在一起。一起在战神广场上踢足球,一起看书。他们亲密无间,安歇尔只让皮埃罗读他半夜在卧室写的故事。连布朗斯坦太太都不知道,她的儿子想成为一名作家。

“这部分写得不错。 ”皮埃罗把一小沓纸递还给安歇尔,然后用手指在空气中比画着说,“我喜欢写马的部分,还有在棺木中发现黄金的部分。但这部分写得不太好。”他将另一叠纸递给安歇尔,继续比画着,“不过主要是因为你的字太潦草了,有的地方我没看懂……还有这个,”他一边挥动着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纸——像在游行似的——一边补充道,“这部分写得毫无逻辑。我要是你,就会把它扔进垃圾桶。”

“这只是一次尝试。”安歇尔比画道。他并不介意这样的批评,但有时也会为不太讨朋友喜欢的故事辩护。

“不。”皮埃罗摇了摇头,比画道,“这部分杂乱无序,你不要让任何其他人读到。不然,人们会怀疑你是不是疯了。”

皮埃罗承认,写故事看上去很有意思,但安静地坐下来写字,对于他来说太难了。通常,他会拿把椅子,坐在安歇尔对面,用手比画着自己编的故事,或是描述一些在学校遇到的恶作剧。安歇尔仔细地看着,然后替皮埃罗整理成文字。

“所以,这些都是我写的故事?”皮埃罗把安歇尔递给他的成稿读了一遍,然后问道。

“不,这是我写的。”安歇尔摇摇头,“但这是你的故事。”

母亲埃米莉很少提起皮埃罗的父亲,但皮埃罗对父亲的思念却从未停止过。三年前,这个叫威廉·费舍尔的男人还一直和妻儿生活在一起。1933年春天,皮埃罗刚过完4周岁生日。那年夏天,父亲却离开了巴黎。皮埃罗记得父亲个子很高。他曾坐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穿越大街小巷。父亲会模仿马的嘶鸣声,或突然加速,吓得皮埃罗一边大笑、一边惊叫。他教皮埃罗学德语,以此提醒儿子不要忘本。他还尽其所能地教皮埃罗用钢琴弹唱简单的歌曲。皮埃罗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父亲那样的成就——父亲演奏的民谣常常会让听众们泪流满面,特别是当他用亦柔亦刚的嗓音吟唱过往的憾事时。皮埃罗的音乐才华并不突出,好在他极具语言天赋,天赋弥补了缺憾:他可以自如地切换不同的语言,和父亲说德语,和母亲说法语。他在派对上的拿手好戏就是用德语唱《马赛曲》,然后用法语唱《德意志之歌》。不过,这样的小伎俩有时会惹得宾客们不高兴。

“别再这样做了,皮埃罗。”一天晚上,母亲对他说。某一天晚上,因为他的表演,邻里之间发生了点儿争执。“如果你想炫耀,就去学些别的把戏,杂耍、魔术、倒立。除了用德语唱歌,其他通通都可以。”

“用德语到底怎么了?”皮埃罗问。

“埃米莉,孩子说得没错。”父亲躺在角落的沙发上说。他已经喝了一晚上红酒。酒能让他从困扰已久的烦恼中解脱。“用德语到底怎么了?”

“威廉,你还想怎样?”她面对他,双手叉着腰。

“我还想怎样?难道要我一直容忍你的那些朋友侮辱我的国家吗?”

“他们没有侮辱你的国家。”她回答,“只是,这场战争的伤疤实在是太难抹去了。尤其是对于那些在战乱中失去至亲至爱的人来说。”

“但他们从不介意来我家做客,吃我家的东西,喝我家的红酒。”

等母亲回到厨房,父亲才把皮埃罗叫到身边,他用手抱着他的腰。“总有一天我们会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直视着面前这个男孩说,“如果我们行动了,别忘了你的立场。即便你生在法国,长在巴黎,但你仍是个彻头彻尾的德国人。就和我一样。你必须牢记,皮埃罗。”

父亲有时会在半夜醒来。他的尖叫声回荡在公寓漆黑、空荡的走廊上。皮埃罗的小狗——达达尼昂,会被吓得从篮子里跳起,飞快地钻进主人的被窝里,在被单下瑟瑟发抖。男孩向上拉了拉被单,盖住自己的下巴。透过那面薄墙,他听见母亲在低声安抚着父亲,对他说现在在家呢,一切安好,有家人相伴。刚刚的一切,不过是噩梦罢了。

“不,那不是梦。”他曾听见父亲这样回答道。父亲的声音颤抖着,夹带着一丝痛苦。“那是我的记忆。这比噩梦更糟糕。”

夜里,皮埃罗会醒来上厕所。有时,他会发现父亲坐在餐桌前,脑袋瘫软,趴在木质桌子上,好像对着身旁的空酒瓶在自言自语。无论几点了,男孩都会光着脚跑下楼,将空酒瓶扔到庭院的垃圾桶里。这样,第二天早上,母亲就不会察觉到了。通常,当他回去时,父亲已经起身了,不知怎么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对于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父子俩都绝口不提。

有一次,皮埃罗正准备执行这项深夜任务,却在湿漉的楼梯上滑倒了。他没有摔伤,手里握着的空酒瓶却摔碎了。当他站起时,一片玻璃扎进了他的左脚掌里。他咬着牙把玻璃碎片拔了出来。那瞬间,一大股血从伤口里涌了出来。当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公寓去寻找绷带,父亲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必须为此负责。他给伤口消毒、包扎,然后让男孩坐下,并为自己醉酒的事情道歉。他擦了擦眼泪,告诉皮埃罗自己很爱他,并且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做任何可能伤害儿子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