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2/20页)

“爸爸,我也爱你。”皮埃罗说,“不过我最爱的,是那个把我背在肩上、假装自己是一匹马的爸爸。但我不喜欢那个坐在沙发上、不和妈妈说话的爸爸。”

“我也不喜欢。”父亲静静地说,“但有时我无法驱散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所以我才会喝酒。酒能帮我忘掉烦恼。”

“忘掉什么烦恼?”

“战争。那些我所见的,”他闭上眼,仿佛耳语一般,“还有我所做的事。”

皮埃罗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你做了什么?”

父亲朝他微微笑了笑,带着哀伤。“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我的祖国。”他说,“你能理解的,对吧?”

“是的,爸爸。”皮埃罗说。虽然他并不太懂父亲的言外之意,但这听起来十分英勇。“我也要成为一名士兵,如果这能让你感到骄傲。”

父亲看着儿子,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只要你确定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就好。”

此后的几周,父亲说戒酒就戒酒了,但很快又故态复萌了。当父亲口中的“阴霾”再次来袭,他又开始酗酒了。

父亲在附近一家餐馆当服务生,工作时间是上午10点到下午3点,下午6点还去一次,因为餐馆还有晚餐服务。有一次,父亲怒气冲冲地回了家。他说,今天有个“若弗尔爸爸”来餐馆吃午饭,就坐在他服务的区域,但他拒绝为这个人服务。老板亚伯拉罕斯先生就说:如果他不为这个人服务,就马上回家,别再回来。

“若弗尔爸爸是谁?”皮埃罗问,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那场战争中的一位大将军。”妈妈一边说,一边从篮子里抱起一堆衣服,放在她身旁的熨衣板上。“他是我们的英雄。”

“是‘你们’的英雄。”爸爸说。

“别忘了,你娶了一个法国女人。”妈妈转过头来,满脸怒容。

“因为我爱她。”爸爸道,“皮埃罗,我有没有和你说过第一次见到你妈妈的故事?那是大战结束后的几年。一次午休,我按照约定去看妹妹碧翠丝。我到了她工作的百货商场,看到她正在和一位新来的服务生说话。那是个害羞的女孩,刚工作不到一周。我看了她一眼,就立刻确定,这就是我想娶的女孩。”

皮埃罗笑了,他喜欢父亲说这样的故事。

“我张了张嘴,但说不出任何话来。我的大脑好像休眠了一样。我只能呆站在那儿,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爸爸今天怪怪的。”回忆起往事,母亲也笑了。

“碧翠丝只好把我推醒。”爸爸一边嘲笑着自己当年的愚笨,一边说道。

“要不是碧翠丝,我一定不会答应和你约会的。”母亲补充说,“她劝我试试,还说你只是看起来傻。”

“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碧翠丝姑妈?”皮埃罗问。这些年来,他会偶尔听到碧翠丝姑妈的名字,但从来没见过她。她从未登门拜访,也从未给家里写过信。

这时,父亲脸上的笑容散去了。

“因为我们不去见她。”他严肃地说。

“为什么不去?”

“别问了,皮埃罗。”他说。

“听爸爸的话,别再问了,皮埃罗。”母亲重复道。她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那就是我们之所以躲在这间屋子的原因。我们把我们所爱之人推开,我们对关键的问题避而不谈,还有,我们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

就这样,原本一场愉快的对话不了了之。

“他像猪一样能吃。”几分钟后,父亲开口说。他蹲下身来,注视着皮埃罗,双手握拳。“我是说那个霞飞爸爸。他自顾自地啃着玉米棒时,就像一只老鼠。”

父亲开始日复一日地抱怨工资太低,抱怨亚伯拉罕斯夫妇总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差遣他,还抱怨巴黎人给的小费越来越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没钱。”他抱怨道,“他们都太吝啬了。尤其是那些犹太人,给的小费最少,却又总是来吃饭,说什么亚伯拉罕斯夫人做的鱼冻饼和土豆饼是全西欧最好吃的。”

“安歇尔就是犹太人。”皮埃罗静静地说。他经常看到安歇尔和他的母亲一起去教堂。

“安歇尔是好人。”爸爸低声说,“每一筐好苹果里都有一个烂苹果,反之亦然——”

“我们没钱,”母亲打断他,“是因为你把钱都花在了喝酒上。还有,你不应该这么说我们的邻居。还记得——”

“你以为这是我买的?”父亲问。他捡起一瓶酒,把标签转向她——这是餐厅的招牌酒。“你妈妈有时真是太天真了。”他用德语对皮埃罗补充了一句。

尽管如此,皮埃罗还是很喜欢和父亲相处的时光。父亲每个月都会带他去一次杜伊勒里公园。道路两旁有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父亲总能说出它们的名字,并解释它们的季节变化。父亲告诉他,自己的父母都是狂热的园艺家。他们热爱和土地有关的一切。“但毫无疑问,他们到最后一无所有。”他补充说,“他们的农场被人夺走了,所有的劳动成果都被毁了。他们从此一蹶不振。”

回家的路上,父亲会在街边小摊上买两份冰激凌。当皮埃罗手里的那份掉到地上时,他会把自己的那份给儿子。

每当家里发生争吵时,皮埃罗就会努力回想这些往事。然而几周后,在家里的前门廊爆发了一次争吵。有一些邻居讨论起了政治——不过,这次不是那群反对皮埃罗用德语唱《马赛曲》的邻居。他们激烈地讨论着,声音越来越大。一些旧账被翻了出来。邻居们离开后,皮埃罗的父母却陷入了激烈的争吵。

“如果你再这样喝下去,”母亲哭喊道,“酒精会让你说出更糟糕的话!你不知道自己是多么让人失望吗?”

“我只是想借酒消愁罢了!”父亲大吼道,“对于我见到的事,你一无所知,当然也不会理解那些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感受!”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母亲边说,边走近父亲。她挽起男人的手,说道:“威廉,我知道这些事情让你很痛苦,但也许是因为你从来不肯理智地谈论它们。如果你愿意和我分享这些痛苦,说不定……”

埃米莉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威廉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他打了母亲)。父亲第一次这样做,是在几个月前,虽然事后,他发誓绝不再犯,但他屡次违背诺言。埃米莉十分沮丧,但她总能找到理由原谅丈夫的行为,当她发现儿子在卧室里目睹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后大哭起来,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不能怪他。”母亲说。

“但他伤害了你。”皮埃罗说,他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母亲。趴在床上的达达尼昂看了一眼皮埃罗,又看了一眼母亲。它跳下床,用鼻子在皮埃罗的身边蹭了蹭。每当皮埃罗心情不好时,这只小狗总是能马上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