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YOU BLOODY CHINESE!

浑浑噩噩过着寻常日子,但陆北才觉得心里有那么一块肉并不如常,常有麻痒的感觉,却抓不到它,须用另一只手,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可是他不甘心去找,他要等,等待有人把手伸出,伸向他。

他最近常到告士打道新开的六国饭店门外待客,每晚看见凑鬼的吧女挽着客人的手臂在此进出,大多是皮肤黝黑的干瘦女人,红红绿绿的短旗袍,头发堆高像小山,血色唇膏,像唇边染血,他不太明白鬼佬怎么会有胃口。——当然仙蒂除外,陆北才喜欢仙蒂的成熟的美,可惜她是女人。

一个晚上,陆北才在饭店门外等着,忽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永昌大押旁的楼梯窜出,神色恍惚,低着头,似想把自己隐藏起来,然而白皙的肤色在暗灯下依然突出。陆北才愣了一下,定神看清楚,是他,是张迪臣,亨利哥的好朋友,那是暑夏,张迪臣穿一件军绿色衬衫,扣子全部扣上,可是胸毛长到脖子上了,灯光微微映照,看一眼是耀眼的黄,再看一眼是淡淡的棕,又看,却变回金色,有奇幻的力量。

因是警官,眼光机灵,张迪臣远远发现陆北才,快步穿越电车轨,趋前低声道:“阿才,I want you take me home。”

张迪臣意外现身眼前,站得这么近,这么轻声细语,刹那间令陆北才觉得非常陌生,连带自己亦不太真实。仰脸望着张迪臣,押店的霓虹灯光照射背后,他脸目全暗,像个偌大的鬼影,影子笼罩住陆北才,让他在他的黑影里手足无措。

不待陆北才答话,张迪臣已跳上黄包车后座,顺手拉下绿色布篷,让自己深陷到篷影里,道:“Let's go! ”

陆北才弯腰握起黄包车的木手把,腿下发力,往前奔去,拉着拉着,重新回到了现实。拉了两三分钟,按捺着性子,不说话,到了圣佛兰士街的转角处,终于忍不住,略略转头,道:“Sir,好久不见,不是回老家了?何时回来的?”

张迪臣沉吟一下,道:“是回老家,也顺便办点公务。结束了,回来开工,事情多得很呢,你们香港愈来愈麻烦。”

陆北才笑道:“所以你绝对不能离开呀。”见张迪臣没搭腔,唯有自己干笑两声,再道,“咁夜去查案?球场那边有几个白粉档,系人都知道架啦。”

背后仍是沉默。陆北才知趣,不说话了,半晌始传来张迪臣的声音:“你同白粉雄熟or not?”

“So so啦。”陆北才答道。白粉雄卖鸦片,球场归他管。“我比较常见他的手下,阿木,阿胜,山东荣,成日在波地出入,虾虾霸霸,正仆街。你知道仆街点解嘛?”

张迪臣笑道:“梗系知道!Bastard!”

“系!不屎打!”陆北才也笑了。

一路上,张迪臣不断探问萧顿球场一带的堂口动向,这阵子每日有无数的人从大陆逃避战乱涌入香港,他想知道有谁来了湾仔,干了什么坏事,有何风吹草动。陆北才他们惯叫球场做波地,听哨牙炳说过,萧顿是个鬼佬的洋名,在香港做过大官,但球场是纪念他老婆而不是他,如同球场旁边那间贝夫人健康院,不久前建好,亦是纪念鬼佬港督的老婆而不是港督,陆北才深觉中国男人偶有怕老婆,鬼佬对老婆却多了个“敬”字。

对于张迪臣的追问,陆北才有些知道,有些不,但即使不,亦照样回答,甚至愈不知道回答得愈详尽,因为心虚,觉得不知道便没面子,索性加油添醋、绘形绘色,说了一堆无中生有的荒唐勾当。谎言是有效的催眠剂,不仅对聆听的人是,对说的人更是,自己必须先相信了,谎言始可说得真实,而愈说便愈相信,对,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不可能不是这样。

陆北才深夜拉着车,腿下发力,双手紧紧握着木把手,身体往前冲,热风呼呼地朝脸上扑打,再顺着脸从左右耳边扫过,耳根,耳背,像无数无形的手伸过来抚摸,陆北才瞬间感到酸麻,更有阵阵热气从手掌传到全身,两根厚实的木把手不断跟他的掌心磨擦,以前拉车从没这样的感受,这个夏夜,说变就变。

黄包车继续前行,陆北才说,张迪臣听,每隔几秒才回应一声似有若无的“嗯……嗯”,不必追问,陆北才主动说下去,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一个人物接一个人物,奇怪,平常说话支支吾吾,此刻竟然流畅无碍,广东话夹着英文单词,愈说愈快,快到像在抢白,仿佛想把所有知道和不知道的心底话说尽,像倾盆倒水,水是脏的,却亦是温柔的。

张迪臣的每声“嗯……嗯”回应都像背后的一下鞭打,张是骑马的人,陆北才是马,骑者策鞭并非每下都打在马臀,只须在尾部旁凌空抽拍,抽起“刷……刷……刷”响声,马儿自然明白是加速的时候了。外人以为马儿只是恐惧,唯有骑者知道,里面更多的是亢奋。

不知道拉了多久,完全失去了时间感,像深夜逃亡似的,陆北才低着头拉着黄包车朝前疾走,眼睛只看见两只脚不断前后迈出,像替自己的说话打着固定的拍子,也像鼓掌,安慰自己,拉着一个陌生人,也拉着一个更陌生的自己,努力冲破一个急速飞舞旋转的世界。

终于,背后传来张迪臣的提醒:“到了。”

陆北才戛然煞步,世界停止转动,他气喘咻咻,前胸后背都是汗。张迪臣住在麦当奴道的凤凰台,五层高的唐楼,黄色的木门前有白色短短的阶梯,有路灯,灯光在夏天夜里冒着哑黄的蒸气,存在的本意是照亮环境,结果却是令世界更朦胧,更不可解。张迪臣纵身下车,背灯站立,跟登车前一样地面目阴暗模糊,陆北才仰脸望他,只见他的嘴唇张动,道:“多谢你让我知道这么多事情,改天找你再谈,一定。Good night。”

陆北才接过张迪臣递来的钞票时,触碰到他的手指,停一下,两人同时缩手。

张迪臣转身拾级而上,从裤袋里掏钥匙开门,再闭门。门声其实很细,但在陆北才听来却隆然震耳。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说了太多话,抑或流了太多汗,胸里腹里似遭挖空,麻痒的部分更麻痒,令他双腿微震,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他抬头望向楼上,三楼的灯由暗转亮,张迪臣回家了,窗户却仍紧紧关闭,把满城蝉声拒于屋外。屋里,也锁着陆北才的渴求秘密。

再站一会儿,正当陆北才拉起黄包车打算离开,黄色木门突然再次开启,背后传来张迪臣的声音:“阿才,要不要上来喝两杯……”

他背向声音,不待问话结束,抢白道:“要!”

张迪臣趋前几步,将手搭在黄包车的木把手上,陆北才的手仍在原处,张用手指头轻轻碰触他的手,像蚂蚁般从他的手掌往上抚摸攀爬到手肘。陆北才感到一阵酸,噗的笑了一声,双手一松,木把手垂跌地上,砰一声,让两人惊了一惊。张迪臣低头望着陆北才,道:“来,don't be afra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