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斗鸡一样生活(第6/8页)

他们直跳到一干人等都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朱尼尔在这时明显已经喝多了,他执意要给英曼和丽拉举行一次婚礼。

——我一进屋,那个高个儿和丽拉正要干好事呢。我们应该给他们办个婚礼。

——没牧师办不了啊。民兵队长说。

——那个头发给剃了的小个子是。朱尼尔看着维西说。

——他妈的,队长说,他看起来可不太像。

——你愿意当证婚人吗?朱尼尔问。

——只要能让我们尽快走人就成。

他解开英曼和维西身上的绳索,用抢指着,将他们带到火堆旁。三个女人站在那里等着,那一对黑头发的男孩也跟她们站在一起。民兵立在一侧观礼,他们巨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抖动着。

——过去。朱尼尔说。

英曼朝丽拉迈出一步。这时,那个一直盘旋在他脑际可就是抓不住的想法突然清晰起来。他说:她已经结婚了。

——在法律上是,但在我心里和上帝眼里她还没结婚,朱尼尔说,站过来!

英曼无可奈何的站到丽拉身旁。

——哦,太美了。她说。

她头发刚刚梳成一个发髻,垂在颈上,跟戴了发网差不多。脸上涂了粉,但左颊上朱尼尔的巴掌印还清晰可见。她两手抓着一束从玉米地的篱笆边上采来的一枝黄色斑鸠菊,垂在腹前,脚指头喜气洋洋地在地上画着小圈。朱尼尔和维西站在一旁,猎枪抵在英曼的尾椎骨上。

——你解开系在下巴上的绳子,将帽子摘下来放到脚前。

他的头顶稀稀拉拉生着一些干巴巴的头发,看来长在屁股上更为合适。他摆正姿势,枪架在臂弯上,以粗哑的嗓门唱起了祝婚诗。听起来勉强有点歌的样子,调子很低,急促的节奏异常刺耳。歌词的大意,英曼仅能听出是关于死亡之本可避免与生之苦厄。那对小男孩用脚打着拍子,似乎很熟悉并喜爱这歌的旋律。

唱完后,朱尼尔又转入仪式的演说部分,出现频率最多的是命运、死亡与疾病这几个词。英曼望着远处的山坡,鬼火又开始在树木间移动。他真希望那鬼能到这里来,把他带走。

仪式结束后,丽拉将花扔进火中,紧紧抱住英曼,一条大腿插进他的两腿中间。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再见。

一个人走到英曼身后,将一把科尔特枪顶在他的太阳穴上说:想想着,刚刚还是你的新娘,再过一会儿,我要是扣动扳机,她就会笑呵呵地用勺子从地上舀起她丈夫的脑子,用餐巾包起来。

——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英曼说。

他们将英曼和维西重新与其他把人绑在一起,押着他们上路,向东方走去。

他们接连走了几日,英曼排在最后,前面还有十五个人。他们像排成一行的小马驹一样,双手都被绑在一条长绳上。英曼前面就是维西,他吃力地向前走着,低着头,还没从自己的厄运中缓过神来。每当绳子开始移动或停止的时候,他都给带得一个趔趄,被捆住的双手朝前一耸,像是突然想要祈祷。排在前边的人中有的是上了岁数的老头,有的还只是大孩子,所有人的罪名都是开小差,或者是同情北方。绝大多数都是穿着家纺衣服的农民。英曼估计大家的下场都是进监狱,或者给送回战场。有些人每隔一阵就朝着民兵们喊叫,解释自己根本不是他们想抓的那类人,完全是无辜的。还有的低声咒骂着,威胁说如果他们的手没被捆住,并且有把斧头的话,一准会把这些民兵从头到裆劈成血淋淋的两大块,再在上面撒泡尿,然后才找路返家。另一些人哭哭啼啼地哀求把他们放了,呼唤着想像中存在于人心的某种善良的力量,为他们解危渡厄。

和人类中的大多数一样,这些囚犯也将从大地上消失,不会留下比一道犁沟更为持久的痕迹。你可以将他们埋葬,用刀在一块栎木板上刻出他们的名字,插进土里,但待刻在木板上的字迹磨灭,他们的一切——他们做过的坏事或善事、他们的懦弱或勇敢、他们的恐惧或希望、他的面容——都会被忘记。难怪他们要弯着腰向前跋涉,似乎背负着早己被遗忘的过去生命的重担。

英曼痛恨被与他人绑在一起,痛恨失去了武器,最为痛恨的则是前进的方向与自己的目标背道而驰。向东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充满痛苦的倒退。一英里又一英里,家园的梦想越来越遥远。当太阳升起,照在他的脸上,他朝太阳啐去,只恨没别的办法发泄怒火。

那一天和接下来的几天里,囚犯们一直向前赶路,彼此间几乎没说过一句话。一天下午,一个家伙为了找点乐子,用枪管把每个人的帽子都打落在地,谁要是弯腰去捡,就会挨上一枪托。他们继续赶路,身后的路上留下了十五顶黑色的帽子,见证着他们曾在此走过。

他们吃不到任何东西,水也只能是在穿过小溪时用一只手舀起来,喝到几口算几口。囚犯中的几个老人尤其因饥饿而变得虚弱,等他们实在精疲力竭,即使用枪管戳也戳不动的时候,民兵们就给他们喝点酷乳,里面泡着玉米的碎渣。待他们恢复神志,就马上继续赶路。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以最惯常的方式落到这一步的:一件倒霉事紧跟着另一件,最后竟陷入这般完全没有料到的绝望境地。英曼经常想着这个问题。现在,除了被释放,他最渴望的就是让朱尼尔鲜血横流。

有些日子民兵们赶着囚犯走一整天,在晚上睡觉;有时候他们白天睡觉,太阳下山的时候起来,赶一夜的路。但多少天下来,周围的景物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一直是连阳光都无法穿透的密密的松林。单调的景观让英曼觉得仿佛一直行走在幽暗之中,如同一个人在梦中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步履缓慢而怪异,无论如何用力,却总是跑不远。

艰辛的跋涉也同样折磨着他,他感觉虚弱、头晕、饥饿。心脏每一次搏动,脖子上的伤口都随之蹦跳。他觉得伤口可能会裂开,又像在医院一样,吐出东西来。一只望远镜的镜片,一个开塞钻,一小本血淋淋的《诗篇》。

英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向西走出的路程,像一卷毛线一样,一圈圈蹲在脚下回绕松脱,乱成一团。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他们停下过夜。囚犯们依然被绑在一起,没有食物,没有水喝。民兵们一如前几晚,根本不管他们怎么睡觉,没给他们毯子,也不给他们点火取暖。精疲力竭的人们在冷冰冰的红土地上互相挤压着,像一群聚堆睡觉的狗。

英曼在书中读到过,一些被关押在城堡中的犯人在砖或石头上越痕记日。这确实是个很有用的法子,因为英曼已开始怀疑自己凭记忆推算的日期是否准确,但他却连块石头都没有。不过,也没必要再记日子了。深夜里,睡得很轻的犯人们被一个家伙叫醒。他举着一盏灯在他们脸上照着,叫他们起来站好。另外六七个家伙枪托触地,稀稀拉拉站在一起,有的抽着烟斗。领头的那人说:我们商量过了,带着你们这群人渣简直就是浪费我们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