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起来(第2/6页)

——我没什么味道。那女人说。

——那你自己随意好了,英曼说,我想知道的是这条路是否最终通到什么地方,还是哪也去不了,很快就到头了。

——它哪儿都不去,过一两英里就变成一条毛毛道,但就我所知是一直往前,根本没有尽头的。

——向西方吗?

——大体是向西,一直沿着山的走势。更精确地说是向西南方向。这是从前印第安人时代的商道。

——多谢!英曼说着一只拇指插到背包的肩带里,准备继续赶路。但这时低矮的天空中突然下起雨来,稀拉拉的雨点又大又重,像落下的铅弹。

那女人伸出一只手,看着雨点在掌心汇成一汪,然后抬头看着他。英曼的伤口没布包扎,她观察了片刻说:那看起来像枪伤。

英曼无话可说。

——你看起来很虚弱,她说,脸煞白。

——我没事。英曼说。

那女人又仔细瞧了瞧他说:你好像挺饿,该吃点东西。

——如果你能给我煎个鸡蛋,我会付钱给你的。英曼说。

——什么?

——不知是否可以付钱请你帮我煎几个鸡蛋。英曼说道。

——卖给你?她说,算了吧,我还没穷到那个地步,给你一顿饭吃倒可以。不过,鸡蛋我可没有,受不了跟鸡住一块儿,它们的是最没灵魂的东西。

——你住的地方近吗?

——不到一英里,如果你愿意来吃晚饭并过夜,那我会不胜荣幸。

——傻子才不愿意呢。

英曼跟在她身后,注意到她走路内八字,据说印第安人通常这样,尽管英曼认识很多切诺基人,包括游泳者,都是外八字,像鸭子一样。他们爬过一个转弯,前面净是平坦的巨石,英曼感觉似乎行走在一个悬崖的边缘,稀薄的空气表明位置已经很高,不过视线被雾气遮住,无法分辨高低。雨越来越小,最后变得细如游丝,忽而又落下坚硬的雪粒,劈劈啪啪打在岩石上。他们停下看雪,但雪只下了片刻,然后一片片的白雾被气流托起,迅速上升。头顶云缝中现出了蓝色的天空,英曼伸长脖子仰望了一会,心想:今天看来会一直阴晴不定了。

然后他低下头,猛然一阵眩晕,脚下的世界突然展现在眼前——他确实站在一个悬崖的边上,英曼赶紧朝后退开一步。下面一道长长的蓝紫色河谷,明显他就是从那里一路爬上来的,如果吐一口痰下去,估计会砸到前天走过的地方。左边都是高崖,英曼四下张望,突然大吃一惊,西方雾气散开处,显出一座岩石嶙峋的巍峨大山。阳光从一道云缝射下,陡然在英曼与蓝色的大山之间垂下一道纱帘般的天梯。大山右壁的岩石,着起来像是一个生着胡须的老人,倚靠在天边。

——那山有名字吗?他问。

——塔那瓦,那女人说,印第安人是这么叫的。

英曼看着巨大的老人山,然后又望向它侧后方较小的群山,在烟雾笼罩之中,逐渐隐没在西南方的天际。波浪般起伏的山峦,放眼望去,似乎没有尽头。最遥远的山峰,颜色只比灰白的空气略深一点,这些鬼影般虚幻、连绵层叠的群山,似乎在对英曼诉说着什么,他却琢磨不透。它们一重重逐渐变淡消退,就像他脖子上的伤口愈合时越来越轻的疼痛。

那女人挥手朝他凝望的方向一指,让他看遥远天边两座尖利的石峰。

——饭桌岩和鹰嘴岩,听人讲晚上印第安人在上面燃起篝火,一百英里内都瞧得见。

那女人起身向前走去。我的营帐就要到了。她对英曼说。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主路,走进一个林木丛生的小山坳,一条小溪从中流过,空气里充满腐叶和烂泥的味道。树木都很矮小,枝干上生着很多节瘤,挂满了苔藓。它们都朝着一个方向倾斜,英曼可以想像,二月狂风卷着积雪向山下冲来,从光秃秃的树木间呼啸而过的情景。来到那女人的营帐前,英曼当即看出,它的主人原本过的应该是流浪生活,后来却在此住了下来。那是一个铁锈色的小篷车,立在倾斜的树林中间的一片空地里。拱形屋顶的木瓦上长满星星点点的黑色霉菌、绿色的苔藓、灰色的地衣。三只渡鸦在屋顶上走来走去,不停地在瓦缝间啄着。车轮很高,轮辐上盘绕着旋花藤。篷车两边画满了俗丽的风景和人像,写着字迹拙劣的格言和标语。在屋檐下挂着一把把草药、好多串红辣椒和各种风干的草根。屋顶的烟囱上冒出一缕青烟。

女人停下来喝了一声:嗨!

听见她的叫声,三只渡鸦呱呱叫着飞走了。一些清秀可爱的两色山羊走出树林,从篷车后绕了过来,眨眼间英曼面前便净是山羊,有二十几只或者更多。它们走上前来,伸长脖子打量英曼,细细的黄眼睛明亮又机灵。英曼想不通,山羊为什么会比绵羊好奇和通人性得多,而两者在外形上却没太大差别。众山羊围着他,挤来挤去,它们咩咩叫着,脖子上的铃铛响个不停。有些靠后的山羊人立起来,小蹄子搭在靠前的山羊背上,以求看得更清楚些。

那女人继续朝前走,英曼想绕开出羊跟上去。这时一只大公山羊肉后退了一两步,把较小的山羊挤到一旁,它前腿抬起朝前一扑,头抵在英曼的大腿上。连续几天的赶路和饥饿,己使英曼极度虚弱,头晕得厉害,所以给山羊一顶,他便跪倒在地,然后整个人仰面倒下。那只公山羊生着黑棕两色的毛,下巴上长着尖尖的长胡须,像撒旦一样。它走过来俯视英曼,似乎在检查自己的战绩。英曼脑中的眩晕和疼痛持续膨胀,简直像要晕过去。但他振作精神坐起来,摘下帽子在山羊的脸上扇了一下,将其挥退,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稳住身体,伸手又给了它一下。

这工夫女人根本没停步,已经绕到篷车的后面,看不见了。英曼、那只公山羊还有另外几只山羊一起跟了过去。她正蹲在一个松木顶的一面坡棚子里,将灶里压住的炭火点燃。看看火已经烧旺,英曼走过去伸手烤火。她往火上添了些大块的山胡桃木,然后拿起一个白色的搪瓷盆,走到旁边的地上坐下。一只长着斑点的棕白两色小山羊走到她跟前,她伸手抚摸它的毛,在它脖子下面抓痒。最后小羊四腿一屈卧倒在地,长长的脖子朝前伸着。老女人继续挠着它的下巴,抚摸它的耳朵。英曼还以为这是和平恬静的一幕,却见老太太继续用左手抚摸着山羊,右手伸到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柄短刀,一眨眼便深深地割开了山羊颌下的动脉。她把白盆推到羊脖子下面,接住喷涌而出的闪亮的鲜血。羊只挣扎了一下,然后便浑身颤抖地躺着不动了。她继续挠着它的毛,抚弄它的耳朵。羊和女人都凝神看着远方,似乎在等待一个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