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起来(第4/6页)

——就这么一个人过下来了?英曼问。

——没一天不是。我很快就学到,一个人光靠山羊就基本可以活下去,吃羊奶和奶酪,等到一年中繁殖的数目超过我的需要的时候,还可以吃羊肉。我什么野菜都吃,还捕鸟。只要你知道去哪里找,这世界上到处是白给的食物。北边离这里半天路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子,我去那里用奶酪换土豆、粮食、猪油之类的东西。我熬汤药卖,配药粉,做药酒、药膏,还有治性病的秘方。

——这么说你是位女郎中了?英曼说。

——除此之外,我还偶尔做些小点心,卖一些小册子。

——什么样的小册子?

——有一本是关于犯罪和救赎的,她说,我卖了不少。还有一本讲饮食的,告诉人们应该放弃吃肉的习惯,多吃全麦面包和土豆一类的块根食物。另有一本谈的是颅相,教给人们怎么通过颅相去了解一个人。

她伸手来摸英曼的头皮,他赶紧一扭头躲开了,说:我买一本讲饮食的,以后饿了看它就行了。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各式各样的纸币。

——我只收硬币,她说,三分钱。

英曼在口袋里丁丁当当掏了半天,找出三分钱给她。那女人从橱柜里取出一本黄色的小册子递给英曼。

——封皮上写着,如果你遵照它的指示,就能改变自己的生活,她说,不过我什么都不说,你还是自己看吧。

英曼翻了一会儿小册子,灰色的纸张质地粗糙,印刷拙劣。有这样一些标题:《土豆——上帝的食物》、《羽衣甘蓝——灵魂的滋补品》、《全麦面粉——通往更富足的生活》 。

最后一个标题极引了英曼的注意力,他出声地读了一遍:《通往更富足的生活》 。

——这可是许多人追求的,那女人说,但我不太肯定,一袋子面粉就能让人走向富足。

——对。英曼说。照他的经验看,富足确实是难以得到的东西,除非你把坎坷困苦的分量也计算在内,它们可是应有尽有的。但一个人真正想得到的那种富足,则另当别论了。

——匮乏才是人生的常态,我是这么看的。那女人说。

——正是。英曼道。

女人俯身在炉盖上将烟袋锅里剩下的火星敲净,然后放回嘴里猛力吹着,简直都要吹得呜呜作响了。她从围裙的兜里拿出一只烟袋,重新把烟袋装满,用长满老茧的拇指将烟丝压实,然后在炉火中点燃一根草棍,凑到烟袋上,嘴里吸着,一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你那个红色的大伤疤和那两处小的新伤是怎么来的?她问。

——脖子上的伤是去年夏天,在环球酒馆附近落下的。

——在酒吧斗殴给刀子割的?

——作战的时候,在彼得斯堡下边。

——那么说是联邦军用枪打的?

——他们想进占威尔登铁路线,我们的目标是阻止他们。整个一下午,战斗在矮松林、笤帚草丛、农田等各种各样的地方进行。那是一片灌木丛生的可恶的低地,天气闷热,我们全都大汗淋漓,裤腿上都能搓下汗沫来。

——我猜你肯定想过很多次,如果子弹再偏拇指那么宽的一点,你就活不成了。现在都差点把你的脑袋掀掉了。

——是的。

——看起来好像还可能会裂开呢!

——感觉像有这个可能。

——那新伤呢?是怎么来的?

——都一样,是枪打的。英曼说。

——北军?

——不是,另一伙人。

那女人挥去面前的烟,似乎对英曼受伤的复杂细节有些不耐烦。嗯,她说,这些新伤倒是不重。愈合以后就被头发盖住,除了你自己和你的心上人,没人会知道。她用手指抚摸你的头发时,只会觉察到一个小小的疤痕。我想知道的是,打这么多的仗,全为了大人物们的黑奴,你觉得值得吗?

——我不是这么看的。

——你还能有什么别的看法?她说,平原地区我到过不少地方。黑奴让那些有钱人骄横、丑恶,让穷人卑鄙无耻。它是大地上的一个诅咒,人们是在引火烧身。上帝要解放黑奴,为奴隶制而战就是反对上帝。你有奴隶吗?

——没有。我认识的人几乎都没有。

——那又是什么,让你义愤填膺,不惧死亡参加战斗呢?

——四年前或许我可以说出一个理由,现在我真是不知道了。不过,我确实已经受够了这一切。

——这算不上真正的回答。

——我想,许多人参战都是为了驱逐入侵者。我认识的一个人曾经去过北方的大城市,他说那里没有一点好的地方,我们打仗,就是为了避免变得和他们一样。我所知道的是,任何人如果以为联邦军愿意为解放奴隶而付出生命,那他是把人性想得太善良了。

——既然打仗有这么多好理由,我倒想知道你干吗还要开小差?

——是休假。

——是啊!她说着身子向后一仰,格格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休假的士兵,她说,却没任何证明,给人偷了。

——是丢了。

她止住笑看着英曼说:你听着,我哪边都不沾,你是不是逃兵,对我来说,就跟往这炉子里吐口痰一样,我一点都不在乎。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她吐出一口黑糊糊的浓痰,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进敞开的炉门里。她转回头看着英曼说:你这样做很危险,仅此而已。

他看着她的跟睛,惊讶地发现,其中竟然饱含着善意,尽管她说起话来总是那么狠叨叨的。很长时间了,从没有哪个人像这位羊婆婆那样,让他想一吐心头郁积。他说起每当想到一八六一年的时候,自己竟然满怀激情,离家去与北军中可怜的磨坊工人战斗,所感觉的羞耻。他们是如此无知,需要多少惨痛的教训,才肯相信装弹的时候要弹丸朝前。这就是我们的敌人,数目多到连他们自己的政府都不看重。一年接一年,他的被驱赶着向前,似乎无穷无尽,怎么也杀不绝,直到你已经杀厌了,他们却仍在列队向南挺进,永无休止。

然后他又讲起,今天早晨他发现了一棵晚熟的越橘,果实向阳的一面已经是灰蓝色,背光的一半还是青的。他摘下几颗当做早餐。然后又看到一群迁徙的鸽子,要去遥远的南方某处过冬,它们飞过时,有一瞬间遮蔽了太阳。当时他想,至少这些还没有变,果子还在成熟,鸟儿依旧在飞翔。四年了,他所见到、所经历的,除了变化还是变化。他猜想,对变化的企盼,应该是形成初期战争狂热的一个因素。新的面孔、新的地方、新的生活,都有莫大的吸引力。还有新的法律,你可以随意杀人,不必坐牢,相反却会因此被授勋。打仗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和信念,这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英曼现下忖度,是无聊,是对日复一日生活的厌倦,使人们拿起了武器。战争让人摆脱一成不变的生活,摆脱太阳的东升西落和四季的轮转,它制造出一个全新的、自成一体的气候,英曼也未能逃脱它的诱惑。但或早或晚,看着人们用各种各样的工具,不分青红皂白的互相残杀,你会厌倦恶心到无以复加。所以,那天早晨,他看着越橘和鸽子,心情畅快起来,很高兴它们一直在等着自己恢复理性,尽管他也担心,怕自己再难与一个和谐的世界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