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足之心(第3/6页)

——嗨,艾达·门罗小姐!一个声音柔和地叫道。

无论名和姓都是按照她父亲最不喜欢的发音方式叫出来的。他向来都不厌其烦地一再纠正人们对这个名字的发音:艾达中的“艾”音要短促清脆;“门罗”中的第二个字要重读——他总是这样说。但经过了这个夏季,艾达不再迫使自己的名字去违背人们自然的发音习惯了,她也学着去接受艾达·门罗被称呼的方式:

“艾”拉长,“门”重读。

——是谁?她问道。

——是我们。

斯特布罗德和一个同伴走进火光中。斯特布罗德左臂臂弯里夹着他的小提琴和琴弓。另外那个男人肩上斜靠着一把工艺粗糙的班卓琴(一种强乐器,琴身中空,圆形——译注),他像人们经过边境时出示身份证明文件时那样将琴身支在身前。他们两人都因刺眼的火光而眯起了眼镜。

——门罗小姐,斯特布罗德再次说道,只有我们。

艾达走近他们,一只手搭在前额上挡着火光。

——鲁比不在。她说道。

——我们只是随便拜访,斯特布罗德说道,如果你不介意有人陪伴的话。

他和另外那个男人放下了乐器,斯特布罗德挨着她的椅子坐在了地上。艾达将椅子从他身边拉开了一段适宜的距离,也坐了下来。

——给我们再捡些树枝,把火烧旺一些。斯特布罗德对那个拿班卓琴的人说道。

此人一言不发地走进林边的黑暗中,艾达能够听出他正拾起树技并将它们折成适合烧火的长度。斯特布罗德在他的衣服下面摸索着,掏出了一个装满棕色液体的一品脱小瓶。磨损了的玻璃瓶上满是划痕和指纹,几乎已经不再透明了。他拔去瓶塞将瓶口在鼻子下面晃了一下,再将酒瓶举向了篝火,看着透过威士忌的光亮,然后呷了一小口。他轻轻地吹出了一个两个节拍的口哨,声音由高到低。

——对我来说,它简直好得无与伦比。但不管怎样,我还得把它喝掉。他说道。

他长长地喝了一口酒后用拇指将瓶塞按了回去,然后便将酒瓶收了起来。

——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你了,艾达说道,你还好吧?

——一般吧。他说道,像一个逃犯似的住在山里没那么有趣。

艾达想起了她听到监狱的那个俘虏讲述的故事。她开始讲给斯特布罗德听,以警告他等待逃兵的将会是什么,但他已经知道这个故事了。它在这个县已流传了好几遍,开始是被当做新闻,然后变成了逸事,最后成了传奇。

——那伙人是帮刽子手,斯特布罗德说道,当他们人多势众时尤其如此。

那个拾柴者回来往火堆中扔了一些断枝,然后又到林中去了几趟,拾来更多的木柴堆在那里备用。干完后,他便挨着斯特布罗德坐在了地上。这个男人既不说话,也不看艾达,而是将身体朝篝火相反的方向倾斜一个角度,以使自己的目光能够落在斯特布罗德身上。

——你的伙伴是谁?艾达问道。

——他是斯万哲家的男孩,或是庞格家的。他有时这么说,有时又那么说。但两家都不认他,因为他是一个弱智儿。不过依我看,他长得有点像庞格家的人,干脆就叫他庞格。

这个人长着一个与他极不相称的大圆脑袋,上帝像是存心开玩笑一般竟使里面的内容如此之少。尽管据斯特布罗德说他已年近三十,但人们仍旧称他为孩子,因为他的智力低下得连最简单的迷语都解不开。对他而言,这个世界没有次序、没有因果、没有惯例。他看到的一切都是新鲜事物,从而每一天都充满了惊奇。

他是一个个柔软肥胖的人,臀部宽大,就像他顿顿吃粗粉肥肉长大的一般。他那像母猪一样的胸脯耷拉在衬衫领口的外面,当他走路时它们不停地拍打着。他塞在靴子里的裤腿松垮地盖在靴子上面,而他的脚小得几乎无法承受他的体重。他的头发近似于白色,而他的肤色略微发灰,故此,总的来说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用来装点心和香肠末肉汁的陶瓷盘子。除了新近被发现的弹奏班卓琴的天资之外,他几乎没有一技之长,除非人们把他的温和、善良及睁大柔和的双眼观察面前发生的一切当做是一种才能。

于是,斯特布罗德讲起了他们俩凑在一块儿的过程,在他讲述时,庞格毫不关心,似乎根本不知道,或是根本不在乎自己成为了谈论的话题。据斯特布罗德说,庞格一定程度上是在无人关心的状态下长大的。一般来说,他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因为他既不能正常地思维,也无法被强迫去干活。如果逼他干活,他就会坐下来。鞭打他,他就会不躲不闪地承受且依旧不动。因此,他成年后便被放任自流,任其在冷山中游荡。他逐渐熟悉了它的所有罅隙。他遇到什么就吃什么,几乎分不出蛴螬与鹿肉之间的区别。他根本不去理会一天中的时段之分,月明之时便主要在夜间活动。夏季,他以铁杉树和胶杉树下芬芳的腐叶堆为床,而在数日阴雨时便到突出的岩脊下面躲避。冬天,他便借鉴蟾蜍、鼹鼠和熊的生存方式:在一个山洞里做窝,寒冷的月份几乎不再活动。

当庞格多少有些惊奇地发现逃兵们开始在他的山洞里居住时,他便将自己安置在他们中间。出于对小提琴曲的热爱,他尤其依恋斯特布罗德。对他而言,斯特布罗德是一个学问高深、身怀绝技、深谙神意之士。当斯特布罗德将琴弓在琴弦上拉动时,庞格便会不时的跟着哼唱,但他发出的声音就像鸭子在叫。被其他人喝止之后,他便爬起来跺着脚跳上一段极具神秘色彩的舞蹈,一种古代凯尔特人的痉挛抽搐式舞蹈,就像他们在对抗罗马人和朱特人,或是对抗盎格鲁人、撒克逊人和英国人的战斗中获胜后表演的那种。庞格左奔右突地跳着,直至筋疲力尽,大汗淋漓。然后,他就会扑倒在尘土已经夯实的山洞地面上仔细地听着琴声,他的鼻子在空中描画着音乐的曲调,就像一个人在看着苍蝇盘旋一样。

斯特布罗德会奏出一串音符,一遍又一遍地拉着这个乐句,一段时间之后,它就会对庞格的心灵产生魔咒一样的效力。庞格喜欢斯特布罗德的演奏所带给他的感受,于是,他迷恋上了小提琴和小提琴手。他开始追随着斯特布罗德,总是带着一种等待食物的狗一般的忠诚。晚上,在逃兵们的山洞里,他会醒着躺在那里,等到斯特布罗德睡着之后便爬过去,紧靠着他那弓着的背躺下。斯特布罗德在凌晨醒来时就会将这个男孩连同他的帽子一起推开,使他同自己拉开一段适当的距离。这个男孩之后就会盘着腿坐在火旁盯着斯特布罗德,就像随时会看到某个奇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