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黑树皮(第4/6页)

艾达想起了她们埋冬季卷心菜时自己的想法,想起当时对此做的隐喻。但她发现这次埋葬完全是另一回事。除了都在地上挖洞这一事实外,两者毫无相似之处。

当她们把这个墓穴堆成一个土包时,还剩下很多土,鲁比说这是因为现在正接近月圆之夜的缘故。在月亮由盈转亏的一周之内所挖的墓穴最后只能成为一个洼地。她们把那些多余的土添在了庞格的墓上并用铁锹的背面拍实。然后,艾达拿出她的折叠刀,从一棵山胡桃树苗上剥下一些树皮,又找到了一棵黑色的洋槐,用斧头砍下了上面的两条枝干并用山胡桃的藤条将它们捆成了一个十字架。她将十字架插在庞格头部位置的松散土地上,尽管她没出声,但她在心里为他祈祷。她曾听鲁比说过,洋槐有强烈的生张愿望,你用从它主干上劈下来的木材做篱笆柱,有一天,它们也会在柱坑中扎根生长。而这正是艾达的期望——有朝一日,一棵高大的洋槐将会矗立在这里,标志出庞格的位置,年复一年,直至下个世纪,它都会述说一个珀尔塞福涅式的故事。它在冬季是黑色的树皮,春天却是一片白花。

她们的手很脏。鲁比只是捧起雪在手掌中搓揉着,然后将脏水抖落。但艾达穿过树林来到溪旁,她跪下来洗手然后将冰冷的水泼溅在自己的脸上。她站起来甩了甩头并环视着四周,目光落在小溪的一个低矮岩脊上。它构成了一个悬空石檐,一个遮风挡雨之处。在雪的反衬下,棕色的土地显得尤为黑暗。石檐下坐着斯特布罗德,尽管一分钟之后艾达才认出他来,因为他的衣服融进了裸露地面的黑暗之中。他静止不动,双目紧闭,盘腿坐着,头歪向了一边,双手环绕在大腿上的小提琴上。一阵小风刮起,吹得栎树上仅有的几片树叶沙沙作响并将光秃树干上的雪抖落下来。雪花掉落在艾达的发际和脸上,马上便融化了。

——鲁比,艾达叫道,鲁比,我要你到这儿来。

她们站在他的面前,他的面孔呈现出同雪一样的颜色,身体极为瘦削。这么一个小老头。他从伤口处流出了大量的血,而咳出的血更多,以至于他胸前的衣服满是血污。鲁比将小提琴从他的腿上拿起并递给艾达,琴的共鸣箱在晃动时发出了干涩的嗡嗡声。鲁比解开他的扣子,发现他衬衫上的血已经发黑并凝结成块了。他的胸膛瘦弱而苍白。鲁比将耳朵贴了上去,缩回头,然后又贴了上去。

——她还活着。她说道。

她撕开他的衣服并将他转过去以查找他的伤处,结果发现他被射中了三抢。一枪射穿他举在前面的操弓的手;一枪穿透了大腿根到髋骨处的肌肉;还有最严重的一枪穿过乳头射进了胸膛。那颗子弹打断了一根肋骨后穿过肺尖并留在肩胛骨上面的后背肌肉中。在他的皮肤下有一个海棠果大小的青色肿块。在搬动他时,他既没有清醒过来,也没有因疼痛而呻吟。

鲁比将木柴收集起来并砍下了一些松枝,用火柴将它们点燃。当火生起来后,她将自制刀的刀刃举到火焰中。她将刀插进斯特布罗德的后背,而他仍旧没出一声也没颤动一下眼皮。切口处只流了一点点血,似乎除了几滴红色的血水,他已没有更多的血留给新的伤口了。鲁比将一根手指插进他的后背并在周围搜索着,然后,她将一颗子弹挖了出来。她伸出手将子弹放在艾达的手上,那就像一小块生肉。

——去把它洗一下,鲁比说道。有一天他会想要它的。

艾达来到溪边,将手放在水中,让水流穿过她合拢的手指。当把它拿出来时,她观察着这颗洁净的灰色铅弹。在穿过斯特布罗德的身体时,它被挤压成了蘑菇状,弹头呼啸着爆裂开来,成为了一个异常的形状。然而弹壳末端完好无损,上面有在制造时被刻上的三个圆圈,从而使它能够充分利用枪筒中的来复线。

艾达回到岩檐处,把子弹放在了小提琴旁边。鲁比已将斯特布罗德用毯子裹了起来,火焰己蹿至齐膝高。

——你留在这里给我烧一些水。鲁比对艾达说道。

艾达望着她走进了树林,她肩上扛着铁锹,低头寻找着疗伤用的草根,而这只能根据支在雪地上的干枯茎荚来辨认它们了。艾达在火的周围垒上石块,将罐子支在上面。然后,她朝马走去,从马背上的袋子里取出了一个罐子。她用它装满了溪水并将它放在石头火架上加热。她坐下来看着斯特布罗德,他躺在那里像个死人。除了在他呼吸时胸前的上衣有轻微的颤动外,看不出他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艾达在想着他那几百支曲子。它们现在在哪儿,如果他死了,这些曲子将会去往何处。

一小时后鲁比回来时,她的口袋里装满了她所能找到的、或许有些用处的草根——毛蕊花、西洋蓍草、牛蒡、人参。但没有找到她最需要的白毛莨。近期药草极为缺乏,很难找到。她担心是因为人类证明自己无可救药,而白毛莨厌恶地离开了。她将毛蕊花、西洋蓍草的草根及牛蒡捣碎敷在斯特布罗德的伤口上,并用从毯子上割下来的布条包扎好。她用毛蕊花和人参泡成茶滴进斯特布罗德的口中,但他的喉咙紧紧闭合,她无法知道它们是否流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家离这儿太远了,他不会活着到达那里的。他大概在几天后才能上路,而且,这儿再下更多的雪也不足为奇。我们需要一个比这儿好一些的暂避处。

——回到石棚去?艾达问道。

——那儿住不下我们所有人,而且也没有地方做饭和照料他。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如果它还在的话。

她们让斯特布罗德躺在那里,自己去将长长的木杆砍断作为拖拽式爬犁的杠轴。她们将这些木杆用绳子捆扎好,并将更多的编织在一起做成网状拖篮,然后便将这个装备勾在了马具上。她们把斯特布罗德裹在毯子里抬过小溪放在爬犁上,但当她们将他拖在马后经过地上的石块和草根颠簸着向左边的岔道前进时,她们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这些震动会令他的伤口裂开。于是,她们拆掉了爬犁,卷起了绳子,将斯特布罗德拖到马背上继续缓慢前行。

天空呈现单调的灰色,悬在她们的头上,低得几乎触手可及。有一小会儿,雪花再次从天上降下并随着刺骨的寒风飘荡。开始时大如鹅毛,然后便又小又干,如同粉尘。雪停后,浓雾聚拢在她们周围,惟一清楚的事就是天在逐渐变黑。

她们一度沉默地走着,除了鲁比说她们应该在这儿或那儿拐上岔道。艾达不知道她们走的是哪条路,因为她早已辨不出方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