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足迹(第4/4页)

是个猎人,英曼猜测着。他大声地说:我迷路了。再说,我们还没有相互了解到可以相互残杀的地步。

他慢慢地向前跨去。首先,他看见了并排躺在地上的火鸡。接着,他认出了艾达姣美的面庞。她正穿着一条古怪的裤子,很像一个带有男子汉气概的男孩。

——艾达·门罗?英曼说道,艾达?

她没有答话,只是望着他。

由于认为自己已经到了一个不能过于相信自己眼睛的地步,觉得自己一定看花了眼,就好比是放在盒子里的一窝睁不开眼睛的小狗晕头转向一般。他所看到的或许只是自己头脑糊涂时光线引起的幻觉,要么就是一些淘气的精灵对他施加了魔法。即使那些体力充沛、思维清楚的人也会在林中见到一些幻象。火光在根本没有火的地方移动,那些早已死去的人的人形在林中穿行,用一种失魂落魄的声音讲话,魔术师般的精灵幻化为你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一路诱你向前,直到困死于某棵月桂树下。英曼拉上了枪栓。

听到对方叫自己名字,艾达吃了一惊。她放低了一点指向对方胸膛的枪口。她端详着他,觉得并不认识。他像是一个穿着捡来的衣服的乞丐,一个披着破衣烂衫的十字架。他面容憔悴,满是胡茬的脸颊深陷,古怪的黑色眼睛在帽檐阴影下深深的眼窝中闪闪发光地盯着她。

他们警惕地站着,相距几步远,恰恰是一个专为决斗者设定的距离。不是英曼想像中的诚恳拥抱,而是剑拔弩张,武器在他们之间闪烁着冷光。

英曼仔细审视着艾达,寻找来自于自己或幽冥世界的幻觉迹象。她的脸比他记忆中的更坚定、更坚韧。但他越看越觉得那是真的她,尽管那身衣着让人意想不到。如果在过去,他早已不计后果地开了枪,但此时他却同样不计后果的将枪收了起来。他放开了枪栓,撩起外衣,将枪插在了皮带上。他望着她的眼睛,知道那就是她,他被刻骨铭心的爱所淹没。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就说了在吉普赛人营地露营时梦到的话:我跋山涉水只为找你,我再也不让你离开。

但他的某个部分不让他跨上前去拥抱她。阻止她的不只是猎枪。死亡并不是关键。他无法走上前去。他将两只空空的手掌举了起来。

艾达还是没有认出他来。在她眼中,他就像是一个遗失在风暴中的疯子,肩上背着行囊,胡子和帽檐上落着雪花,对任何出现在他面前的东西——岩石、树木、溪流——说着疯狂而温柔的话语。要是鲁比,估计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艾达再次举起了枪,她只需扣动扳机,就会把他射开花。

——我不认识你,她说道。

英曼听到了,似乎并没听错。的确如此,某种程度上也在预料之中。他想道,四年外出征战,现在才回到家园,对于这里来说,我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在自己的地盘上游荡的流浪者。这就是我为这四年付出的代价,武器挡在了我与我所渴望得到的一切的中间。

——是我认错人了。他说道。

他转身走开。前往光明石,看那里能否收容他。如果被拒,那就走上维西的未完之路,前往得克萨斯,或是任何法纪更为混乱的地方——如果真有这样的地方的话。但现在无路可走。他面前只有树木、大雪和他自己很快被覆盖的足迹。

他转向她再次举起他那空空的双手说道。如果我知道该往哪儿走,我会去的。

或许是他的声音,侧影的角度。总之是什么东西,他前臂的长度,双手皮肤下指关节的形状——突然地,艾达认出了他,或似乎认出了他。她把枪口放下了。她说出了英曼的名字,而英曼说:是我。

然后,艾达看着他张枯槁的脸,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疯子,而是英曼。他备受摧残,衣衫破烂,疲惫羸弱,但他确实是英曼。饥饿昭示在他的额头,像是头上的一个阴影。他渴求食物、温暖和关怀。从他空洞的眼睛中,她能够看到漫长战争的蹂躏,艰辛的归乡旅途将他的大脑涤荡一空,他的心被囚禁在肋骨构成的牢笼之中。泪水开始涌了上来,但她眨了眨眼,它们便消失了。她把枪垂了下来,放开了枪栓。

——跟我来。她说道。

她抓住火鸡的双脚将它们胸对胸地提了起来,火鸡的翅膀于是张了开来,鸡头砰地撞在地上,长长的脖颈缠绕在一起,像是某种奇怪而颠倒的亲热方式。她将抢扛在肩上向回走去,枪托冲后,枪管松松地握持在她举起的左手中。英曼跟在她的后面,他如此疲惫以至于没有想到要帮她分担一些重量。

他们穿过栗子树林绕下了山坡,不久,他们看到了那条小溪、长满青苔的巨石、下面远处的村庄以及鲁比小屋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烟的味道在林中弥漫。

在他们走着时,艾达用她曾听到鲁比在马受惊时对马说话时所采用的那种声音说话。说些什么并不重要。你可以说任何话。用最通常的方式推测天气,背诵《古舟子咏》(英国浪漫诗人柯勒律治的著名长诗——译注)中的诗句,这没有什么区别。所需要的只有平静的语气,使人放松的伙伴的声音。

因此,艾达聊着首先进入她大脑的事情。她例数他们此时景况的所有特征。她本人穿着黑色的猎人服装带着猎物从山林中归来,下面村庄中的临时营房正在冒着炊烟,周围是一带青山。

——就只缺地上的一堆篝火以及火旁的几个猎人来构成一幅《雪中狩猎图》了。艾达说道。

她不停地说着,回忆起几年前她和门罗在欧洲之行中看到这幅画面时的感想。她讨厌它们的所有特征,觉得它们过于朴实,色彩过于暗淡,除了这个世界,并没有呈现出更多的东西。依依门罗之见,没有哪个意大利人会有兴趣画这么一幅画的。然而,艾达却被这幅画深深吸引并在它的面前逗留了良久,但她最终还是缺乏勇气说出自己的感觉,因为她喜欢它的原因同门罗指责它的原因完全相同。

英曼的头脑过于混乱以至于无法完全理解她的话,除了似乎她提到门罗已经去世以及她的思想有了明确归宿。此外,她的某些语调像是在说:现在,我知道的比你多,我知道一切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