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足迹(第2/4页)

洗完后,他光着干干净净的身子赤裸着蹲在毯子里熬过了剩下那段寒冷的白天。在等衣服晾干的时候,他裹在毯子里睡着了。在他露营的地方,天上只飘洒了一会儿雪花,然后就停了。当他早晨穿上衣服时,衣服没有汗味,而是散发着碱皂、溪水和栗子木柴的烟味。

他取道小径前往布莱克谷,小心地避开大路,直到距艾达的房子只有一两个转弯。当他接近这座房子时,除了烟囱上的烟,没有任何其他的生命迹象。院子中薄薄的雪上没有任何足迹。他打开院门来到屋门前敲响了门。没人出来,他又敲了敲。他绕到房后,在那儿发现房子与厕所之间有男人的靴印。一件冻结的睡衣僵硬地挂在晒衣绳上。鸡舍中的鸡扑动着翅膀咯咯地叫了几声又安静了下来。他来到后门使劲地敲门,一分钟后,楼上的一扇窗户砰地打开,一个黑头发的男孩伸出头来问他到底是谁,如此吵闹到底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孩打开门让他进去。他们坐在炉火旁边,英曼听他讲述了屠杀的经过。这个男孩在他的头脑中重新加工了这个故事,将它提炼得具备了激烈枪战的所有特质。故事中,他杀出了一条生路,而斯特布罗德和庞格被俘并遭杀害。在那个男孩最新的一个故事中,斯特布罗德创作了自己最后的曲子,并充分预感到即将来临的死亡。斯特布罗德将这首曲子命名为《提琴手的告别》,这是有史以来最哀伤的歌曲,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潸然泪下,就连那些刽子手们也不例外。但这个男孩不是音乐家,无法重现那个曲调,甚至都不能用口哨将它准确地吹出来,所以很不幸,它将永远地失传了。他一路跑回来将这个故事告诉了那两个女人,出于感激,她们坚持让他在这个房子中吃住,多少天都可以,直到他在下山时患上的疟疾痊愈为止。这是一个古怪且可能致命的疾病,使人备受折磨却几乎没有任何外部症状。

英曼问了几个问题,但发现这个男孩既不知道门罗是谁,及他的行踪,对有关艾达的这个女伴的情况也提供不了任何帮助,只是认为她是那个提琴手的女儿。男孩对那个地点进行了尽可能详细的描述,于是英曼再次踏上了旅程。

就这样,他发现自己再次睡在了地上。他的头脑一片混乱。他躺在火边,各种想法层出不穷,他无法控制它们。他害怕自己在逆境中崩溃,然后又质疑何时才是顺境。他想不出来。他试图把参差不齐的杂音从自己的呼吸中驱逐出去,使它变得平稳。他认为要想掌控自己的思维,首先得掌控自己的肺。但他连自己的胸的起伏都控制不了,所以,呼吸和思绪便以急剧震颤的方式随意变化。

他想,艾达也许会把他从他的烦恼中拯救出来,让他摆脱过去四年的经历,他今后有足够的时光来完成这一使命。他猜想,幻想将孙儿抱在膝上的巨大喜悦也许有助于镇静下来。但相信这样的事情真的会实现却需要对正常秩序的坚定信心。在物资如此短缺的时代你如何才能实现它?英曼头脑中有一个抑郁的声音说,无论你如何渴望,如何为之祈祷,你都不会得到它。你已注定毁灭,恐惧和仇恨已经像噬心虫一样噬穿了你的心脏。在这种时刻,信仰和希望已经毫无意义。地上的墓穴已经在等待着你。有很多像维西这样的传教士发誓说他能够拯救最可怕的罪犯的灵魂。他们给那些杀人犯、盗贼、通奸者,甚至那些被绝望所折磨的人提供灵魂解脱的方法。但英曼抑郁的声音认为,如此大言不惭的声明简直就是一派谎言。他们甚至都不能把他们自己从痛苦生活中解教出来。他们所提供的虚假希望同任何的毒液一样恶毒。任何人所能期待的复活可能只会像维西的那样,自己尸体被绳子拖着从坟墓中拉了出来。

那个抑郁的声音也道出了部分事实。你会迷失于痛苦和愤怒之中,以致无法找到归途。这样的旅程既没有地图,也没有行动指南。英曼的某个部分了解这一点。但同时他也知道,雪地中还有足迹,只要他清醒一天,只要他还能挪动脚步,他就要追随它们去往它们所引导的任何地方。

篝火逐渐熄灭了,他把加热了的石头滚到地面上,然后便挨着它们伸直身子睡去了。当寒冷在黎明到来之前将他唤醒时,他正搂着其中那块较大的石头,就像它是他的心上人一般。

第一道晨光出现时他便出发了。在肉眼看来,地上根本就没有路,引导他向前的只是一种强烈的空虚感。要不是追踪原来雪地上的脚印,英曼根本就找不到路。他已经对自己的方向感失去了信心,因为在过去几个月中他在各种地方都迷过路,即使被围在两道平行的篱笆中,他仍能够走错路。云层下降,一阵小风从坡上吹来,吹起的雪很干燥细小,根本算不上是“雪花”。它们一会儿来势汹汹,把脸刺得生疼,一会儿又偃旗息鼓,无影无踪。英曼看着那些凹陷的足迹,它们上面落下的新雪就像棕色的粗砂。

他来到一个黑色的池塘,圆圆地就像一个坛子盖。池塘的边缘镶上一层冰边,一只孤独的公鸭浮在水的中央,周围的动静漠不关心,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英曼,只是呆呆地看着。英曼估计,公鸭周遭的世界正在向它收拢,直到冰将它的鸭蹼牢牢抓住。即使它再用力扑腾,也还是会力竭而亡。英曼原本想要射死它,至少能够在小的细节上改变它的命运,但如果这样做的话。他还得涉水去捞起它,因为他痛恨打死一只动物却不把它吃掉的行为。但如果拿到它,他就会在绝食这件事上左右为难。于是,他留着那个鸭子和它的造物主作斗争,而他继续赶路。

当这些足迹转而上山时,雪又开始下了起来。这一次是真正的雪,雪花大如蓟花的冠毛,斜着飘落,密集得致使人头晕。足迹被雪覆盖,像曙光一样逐渐隐去。他加快了脚步,爬上了一座山,当足迹开始消失时,他突然跑了起来。他跑啊跑,跑下山坡,穿过黑暗的铁杉树林。他望着这些足迹被填充,边缘逐渐模糊。无论跑得多快,足迹还是消失在他的面前,变成了淡淡的痕迹,就像旧伤的疤痕。之后像是举在窗前光亮下看到的纸上水印。最后,大雪覆盖了一切,周围一片平坦,没有任何痕迹。

雪花仍在飘落,英曼甚至都察觉不出小径延伸的方向,但他继续跑着,直到最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在这里,铁杉漆黑地矗立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无差别的世界,没有任何可供识别方向的坐标,除了雪落在雪上的声音,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他估计如果自己躺下,大雪会将他埋没,雪融化时会冲刷掉他眼中的泪水,冲刷掉他的眼睛,也冲刷掉他骷髅上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