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麻烦(第2/8页)

他把门移开,外面漆黑一片,雪花被吹了进来。英曼转回身问道:她们去哪儿了?

斯特布罗德闭着眼睛躺着,他没有费神回答,露在毯子外面的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轻微地抽搐了两下。

他迈步出去,将门支回到原来的地方,站在那里等着眼睛适应外面的黑暗。空中飘着寒冷和雪花的味道,就像被切成碎屑的金属味,其中还掺杂着木柴的烟味和溪中石头的潮气。当他能够看清道路时,他便向水流走去。积雪已经没过小腿。小屋看上去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很可能一直流向地心。他蹲下来将罐子放进溪中灌满水,水漾过他的手和手腕,感觉比空气温暖。

他开始往回走,看见火光从他睡觉的那间木屋的缝隙中透过来,也从小溪下游一间较远的木屋中渗透出来。他闻到烤肉的香味,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向他袭来。

英曼回到木屋,扶起斯特布罗德,将水一点一点地喂进他的口中。斯特布罗德用胳膊肘支起身体,在英曼举着的罐子中咕嘟咕嘟地喝着,直到呛了一口并咳嗽起来。咳完之后他又继续喝,仰着头,嘴巴张开,脖子伸着,喉咙费力地吞咽着。这种姿势以及他蓬乱的头发、竖立的胡茬和眼中茫然的神色,使英曼想到了刚刚出壳的小鸟那样的、有些骇人的生存渴望。

他以前曾见过这种神态,那是对死的渴求。人们受伤的方式多种多样,最近几年,英曼见过如此之多的人被枪射中,简直成了世界上的一种自然现象。他见过枪射中人体的各个部位,他见过被枪射中后人的各种反应,从立即死亡到痛苦的号叫到马加文山上一个被打碎了右手的人满手滴血地站在那里狂笑——他知道自己不会死,而是从此再也不能扣动扳机了。

英曼不知道斯特布罗德的命运将会怎样,既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也无法根据他伤口的状况判断——据他观察,那个伤口已经被檫干并用蜘蜂网和草药包扎起来了。斯特布罗德摸上去很烫,但英曼早就不再试图推测中枪的人是否会活下来。依他的经验,重伤有时会痊愈,而小伤有时却会溃烂。任何伤都可能只在皮服层面痊愈,而实际上却深埋在人们的心中,直到把这个人吞噬。就像生活中的大部分情况那样,它是毫无逻辑性可言的。

英曼把火烧旺,小屋变得明亮温暖起来。他任由斯特布罗德在那里睡觉,自己走了出去。他沿着自己的脚印再次来到溪边,用手捧起水泼在脸上。他从山毛榉树干折下一根细枝,用指甲将它的末端捣烂后刷自己的牙齿。然后,他走向另一间有光的木屋。他站在外面听着,但没听到任何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烤火鸡的香味。

英曼问道:有人吗?

他等待着,没有反应,他又说了一遍。然后,他敲了敲门。鲁比把门打开一指宽的缝隙朝外看着。

——哦!她说。就像她一直在等着别的什么人。

——我醒了,他说道,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小木屋的那个人想要喝水,我给他弄了一些。

——你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或更久。鲁比说道。她把门移开,让他进来。

艾达盘腿坐在火边的地上,当英曼进来时,她抬头看着他。黄色的光照在她的脸上,黑色的头发披在肩上。英曼一直认为她是男人们所能见到的最美的女人,他立刻就被她的美貌震慑住了。对他来说,她过于美丽了,以至于感到面颊发烧。他把一个指节压在自己眼睛的下面,有些手足无措。他脱下帽子,除此几乎没有什么礼节适用于暴风雪中的印第安小屋,至少没有他知道的。他想他最好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但在他还未完全打定主意并将背包放在角落之前,她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做了一个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忘怀的动作。她将一只手伸到他的背后,把掌心放在他的腰部,而将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肚子上。

——你在我两手之间显得这么瘦。她说道。

英曼想不出该做什么能使自己日后不至于后悔的反应。

艾达撤回手问道:你最后一次吃东西是在什么时候?

英曼计算着。三天,他说道,或是四天,是四天,我想。

——嗯,那么,你一定饿得不会去在乎烹饪了。

鲁比已经把一只火鸡身上的肉从骨头上撕了下来,将骨架放在火上的一个大罐子里,为斯特布罗德熬汤。艾达让英曼坐在火炉旁,递给他一盘撕下来的火鸡块,让他先慢慢地啃着。鲁比跪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照料着汤罐。她用一根搅粥木捧将汤上灰色的泡沫撇去,木棒是她下午用一根白杨树枝削成的,因为没有适用的山茱萸。她将泡沫甩在火上,发出了咝咝的声音。

当英曼吃火鸡块时,艾达在做一顿真正的晚餐。她把晒干的苹果圈放在水中,当它们在浸泡时,她用从一条肥肉上弄出来的油脂将剩下的玉米粉炸成楔形的小饼。玉米粉被炸脆了,边源呈现棕色,她把它们取下来,将苹果圈放在平底锅中颠着。她盘着腿,身子前倾,专心地烹制食物。英曼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他还未习惯她穿裤子的样子,但他发现裤子可以使她自由地做出各种姿势。

艾达做出来的饭油腻且泛着红褐色,散发出柴烟和猪油的味道,这正是临近冬至时常吃的那种食物,那种为日短夜长的季节提供慰藉的食物。英曼马上狼吞虎咽起来,就像他这种饥饿的人该有的样子,但之后他停了下来,说道:你们不吃吗?

——我们吃过晚饭了。艾达说道。

英曼不再说话,继续吃了起来。在他吃完前,鲁比判断,鸡骨架里的所有营养已经进到汤里了。她用一个较小一些的罐子盛了半罐子汤。汤里含有野生动物的生命力,油腻而浑浊,颜色就像在干锅里烤过的果仁。

——我去看看他能否喝点汤。她说道。

她提着罐子向门口走去。在她出门前,她停了下来说道:该给那个伤口换药了。我要在那儿陪他一会儿,也就是说,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鲁比走后,木屋显得更小了,它的四壁挤压过来。他们两人谁都想不出太多的话来。一时间,年轻男女单独相处的所有古老的束缚纷至沓来,使他们感到颇为尴尬。艾达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一群老太太在旁陪伴监督、使你不得不循规蹈矩的查尔斯顿或许只是一个虚构的地方,与她所在的世界毫不相干,就像是世外桃源或普洛斯彼罗(莎士比亚剧作《暴风雨》中的人物——译注)的岛屿一样。

为了打破沉默,英曼开始称赞起这些食物来,就像他是在星期天的晚宴上一样。但他甚至还未赞扬到火鸡就感觉有些愚蠢,于是便停了下来。然后,顷刻间,渴望涌上他的心头,以至于若不闭上嘴巴并将思维引向他更好的方向的话,恐怕就会全部化成惊人的语言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