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麻烦(第3/8页)

他站起来走向他的背包,抽出巴特拉姆的那本书拿给艾达看,就好像它是某种证明。它卷成一卷,用一根打着蝴蝶结的脏绳捆着,几个月来,它湿了干、干了湿好几回了,现在看上去污秽古旧得足以包含一个逝去的文明的所有知识。他告诉她它如何支持他走完这段旅程,他如何在无数个夜晚、在孤独地露营时在月光下读它。艾达不熟悉这本书,英曼便向她描述这本书,称这是一本关注这个世界的每个部分以及其中一切重要东西的书。他对她讲述了自己对这本书的看法,即它近乎神圣,非常充实,以至于人们只需随意翻看且只读一个句子,就能从中获得启发和喜悦。

为了证明他的观点,他拉了一下蝴蝶结的一端,展开这本软塌塌的无皮书。他用手指点着——同往常一样——从描述爬山开始,然后便洋洋洒洒将大半页的句子大声念起来,在他读着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盼着它的句号,因为它所描绘的似乎全都让人联想到性,而这使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且几乎使他的脸涨红起来。

到达顶峰之后,我们欣赏到最迷人的景色:广阔的绿色牧场和草莓田野,蜿蜒的河流悄然穿过,在它每个转弯处亲吻着那鼓胀的、绿色的、铺着草皮的圆丘,圆丘上装点着花坛和硕果累累的草莓植被;结队的火鸟在上面徜徉;成群的麋鹿或是在草坪上昂首阔步,或是在山上腾跃;三五成群的切诺基姑娘青春年少,天真烂漫,她们有的采摘着醇香的水果,那些已将背篓装满的少女斜倚在由木兰、杜鹃花、山梅花、香气袭人的杯状黄茉莉和天蓝色甘油脂灌木所构成的天然凉亭和花影之下,她们向阵阵微风展示自己的美丽,在凉的急流中洗浴自己的身体;与此同时,那些更为活跃和任性的伙伴们仍在采集着草莓,或是淘气地追逐着同伴,挑逗着她们,用丰润的果实玷污她们的嘴唇和脸蛋。

他读完后,静静地坐着。

艾达说:都是这样的描写吗?

——绝对不是。英曼说道。

他想要做的是和艾达一起斜倚在冷杉床上,紧紧地拥着她,就像巴特拉姆明显渴望同姑娘们一同躺在她们的凉亭之下那样。但英曼做的却是将书卷了起来,把它放在了墙上壁龛上那个木碗的旁边。他开始收拾用过的炊具。他站在那里,怀抱着一堆不停地相互碰撞的炊具。

——我出去洗洗这些东西。他说道。

他走向门口并回头望了一眼。艾达坐在那里没动,眼睛盯着火炭。英曼顺着山坡走到水边,蹲下来用沙子擦洗每个碗盘。降雪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大雪直直地落下来,就连溪流中的石块都像戴上了高高的髻。英曼喷出的一团团白气漫过雪花,他努力思考着该做些什么。超过十二个小时的睡眠和一顿丰盛的晚餐还不足以使他复原,但至少他现在能够理清他的思路。他知道他最迫切的需要是摆脱孤独。他已变得不再为踽踽独行、孤独寂寥感到自豪了。

他的肚子和后背仍能感受到艾达手掌的按压。当他蹲在冷山的黑暗中时,那深情的触摸似乎就是生活的关键。无论他说些什么,与放在他身上的那双手比起来,都微不足道。

他重新回到屋中,下定决心要走向艾达,一只手放在她的脖颈上,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部,将她拉向自己并将自己全部的愿望清楚地表达出来。但当他将门放回原处时,炉火释放的暖意冲击着他,他的手指粘在了一起。它们被沙子擦得生疼,被冷水冻僵,僵硬的样子就像他在海岸巡逻时所看到的蓝蟹鳌钳。那些鬼魅一样的东西冲着整个世界胡乱地挥舞着它们的武器,就连它们的同类也不例外。他低头看着那些餐具,看着罐子和平底煎锅,看到上面仍有一层白色的油脂。所以,他的努力都白费了,他最好还是待在屋里,将炊具口朝下放在炉火上烤一烤。

艾达抬头看着他,他看到她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就瞧向了别处。她脸上的神情使他能够猜到,她已鼓足自己所有的勇气过来抚摸他,将他夹在两掌之间。她以前是不会做出如此亲昵的动作的。他知道这一点,她已经尽了努力。把那些话语禁锢在八月的是他,而现在他背负着将必须说的话一吐为快的重任。

英曼走向她,在她后面坐下。

——我在医院时你给我写过信吗?他问道。

——写过几封,她说道,夏天时写了两封,秋天时是一封。但当我知道你在那儿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所以,前两封信寄到了弗吉尼亚。

——他们在那儿没找到我,他说道,告诉我上面写的是什么。

艾达简述了一下那封信,尽管同原来的内容并不完全一样。她根据目前的看法对它们进行了调整。生活很少会提供这样的机会让你去重写过去——哪怕是过去的一个碎片,所以她充分地利用着这个机会。经过修正,这些信比原来的版本更令他们满足。它们更详细地展示了她生活的细节,情感更如充沛,表达更明确直接,内容更为丰富。然而,她没有提到最后那封。

——我真希望自己收到了它们。当她说完后英曼说道。他说那会使他更容易熬过那些艰难时刻,但他此刻不想谈到那个医院。

他把手伸向温暖的火炉,想着它被弃置于黑暗,寒冷中度过了多少个冬季。他说:二十六年前,这个炉子里也生过火。

这给了他们一个话题。有一段时间,他们轻松地聊着天,就像劫后余生中的人们那样,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种韶华已逝、来日无多的感慨。他们想像这个炉子上一次燃着火焰时的情景,他们给想像中围坐在炉前的人物分派角色。一个切诺基家庭,妈妈,爸爸,孩子,还有一个老祖母。他们给这些角色设计了不同的个性,是悲是喜全凭故事的性质而定。英曼杜撰出的一个男孩颇像“游泳者”,古怪而神秘。给虚构中的家庭设计出他们自己拚命努力也未必能够达到的完美生活令他们十分满足。在他们的故事中,这个家庭预感到了他们的末日。尽管每个时代的人们都认为世界处于危险之中,就在黑暗的边缘,但艾达和英曼怀疑,在历史上的任何时期,末日之感是否如此有道理。那些人的恐惧完全被证实了,即使他们躲在这里,那个更广阔的世界还是发现了他们,并将全部重量压在他们的身上。

当他们讲完后,他们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因占据了这个其他生活曾经在此展开并消失的空间而感到不安。

过了一会儿,英曼告诉她自己如何在整个归途中满脑子想的就是希望她能接纳他、能够嫁给他。这占据了他整个头脑,并出现在他的梦中。但现在,他说道,他无法要求她对自己作出这样的承诺,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身心如此混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