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中国生活(第4/5页)

在这个身份上,你可以修修补补,从改变你的名字开始。亚当在头一年的末期就那么做了,因为他原来的中文名字,马尔康,听起来太外国了(它的读音也跟四川一个猪饲料牌子很接近)。想要找一个不那么农业味,又更加中国味儿的名字,亚当向他的学生征询新名字,写出解释来,在几轮后,得出了梅致远。那个给予的名字,致远,意思为“为高尚的目标所驱动”,也和马致远同名,那是七个世纪前的元代诗人,写过一首著名的思乡曲。几乎所有受过教育的中国人都知道那典故,而其后有作家在他们的文章里用到那两个字。突然间,亚当从猪饲料进入了一个高贵的典故中——外国人在中国重新定义自己,就这么容易。

我从没改过我的中文名字,但我察觉到,我的中国身份与我的美国自我区别那么显著,给我带来了方便。最终,我把自己想作了两个人,何伟与彼得哈斯勒。何伟直到我在涪陵的第二年才变成一个真的人,而随着时间过去,我发觉他成为我大部分的身份:除了我的学生同事,以及其他的外国人,所有的人都只把我当作何伟,而且他们只从中文的语境里认识我。何伟与我的美国自我截然不同:他更为友善,他渴望与每个人交谈,他从交谈中获得极大乐趣,即便是最神经的交谈。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就能让他显得好玩;用当地方言说几个词儿,他就能给涪陵人民带来无穷乐趣。何伟也很蠢,这也是我最喜欢他的部分。他说话带着口音;他的语法很糟糕;他对自己犯下的小错误笑个不停。跟蠢人打交道,人们觉得放松,他们发觉跟何伟聊天很容易,即便他们发觉经常要说两次,或者往他的本子上写下新词儿。何伟总在兜里揣着他的笔记本,用来学习新词儿,也为了记下交流中的句子。当何伟回家后,他把笔记本放在彼得哈斯勒的桌上,让后者把一切打入电脑中。

我的寓所里有两张桌子。一张用来学习中文,另一张用来写作;一张是何伟的,而另一张属于彼得哈斯勒。有时这种关系叫我泄气——在何伟的愚蠢背后,另有一个人紧密观察一切,做下记录,似乎显得不对。但我想不到一个方案来解决这种分裂;我有我的中国生活,我的美国生活,即便他们占据了相似的领地,他们又截然不同。我的公寓很大,两张桌子放在不同的房间里。何伟与彼得哈斯勒从不碰面。那笔记本乃是他们共享的唯一物件。

在礼拜天,教堂里举行了一场葬礼。诺林生病了,我一个人前往,想用我的弥撒书的指引来跟随仪式的进行。我总是喜欢参加教堂弥撒,因为这是一个不错的中国体验,而它也让我想到童年,我最早的阅读经历就是在做弥撒期间。

仪式过后,人们绕着庭院走,我能看出,这次有点特殊。李神父与我坐在屋子里,他在那儿叫了咖啡与曲奇饼,一个年长的女人用托盘端上。这咖啡比平常的更难喝。我谢过了老妇,尽量喝下去,用吃曲奇来缓和味觉。李神父与我相互问候了对方的健康状况,然后他提到了今天的仪式乃是一个葬礼。

“哦,我很遗憾,”我说。“是谁?”

他说了一个妇人的名字,我并不认识。“她多大年纪了?”我问。

“八十岁。”

“她活得挺长。”

“是,”神甫说。“而且她对我们教堂很好。她每个礼拜日都来。”

“她做什么工作?”

“她退休了。但在那之前她在海陵工厂。”

有一个小数目的教徒每周都来参加弥撒,而我又问了一些问题,看看能否记起那个妇人来。李神父耐心回答了,最后他指向我身后,道“她就在那里。”

我转身,看见那个妇人躺在我身后十英尺外,屋子深处的一张桌子上。那地方光线暗淡,进屋时我没留意到她。一张白色布单拉到了她的下巴处。她是一个小小的妇人,灰色头发,嘴皱闭着。我记得在教堂里见过她。我正吃着一块曲奇,现在我把它放下了。

“哦,”我说。“她就在那儿。”

“是,”李神父说。“那就是她。”

“唔,”我说。“我想我要出去了。”

庭院里阳光灿烂,教徒们在长纸条上写着挽言。有许多大大的花圈,用白纸与竹条做成的,靠在教堂的墙上。在阳光中,我从刚才的惊吓中迅速恢复过来,我看着人们做着哀悼的事务。所有的老妇人刚才都在耐心等待我喝完咖啡,现在她们进了屋,向遗体致哀。

那妇人的儿子也在,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看到一个外国人来参加他母亲的葬礼,叫他惊喜莫名。我说他的母亲总是对我很好,这让他更加高兴。这里有一个传统,由逝者的家庭在葬礼上派发小礼物,而她儿子给了我一些水果,还有一盒宏声牌香烟。我谢过了他,接受了香烟。很难想象一个更适合的葬礼礼物。

之后我去了茶室,张小龙,涪陵城里最好运的人,咧嘴笑着向我招手。他与几个老朋友在一起,我坐在旁边一张空桌旁。女服务生过来了,微笑着,问我要什么。

“洋鬼子要一杯茶,”我说。叫自己洋鬼子,是最容易,也最能解除人们防备心的笑话。在那个夏天,我开始用这个词儿来形容自己,而人们经常不知如何反应;有时他们觉得尴尬,试图说服我去用别的什么字眼。但我总是自豪地回应说些“我们洋鬼子有悠久的历史”或“我们洋鬼子有伟大的文明”一类话。

在茶室里,这是一个老笑话,在我与小姐之间,她在这儿工作。她掩了嘴笑,然后给我斟上了茶。我刚在街上买了报纸,现在我读着它等茶凉。

这是一个典型的日子,在茶室里,有几个人过来和我说话。在上午快要过去时,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女人过来,坐在我的桌边。我们聊了大约有十分钟。一个女人这么来接近我,略微有点不同寻常,但也没有异常到让我去想到什么。她的名字叫李佳丽,而她向我要电话号码。这也很普通——我总是把自己的号码给涪陵的人们。唯一的问题是有些人会在早上五点至七点间给我打电话,所以我常在睡觉时将电话线拔掉。我把号码给了李佳丽,没再多想。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了茶室,而她又一次坐在了桌边。她穿着非常短而紧的裙子,上了浓妆。她并不漂亮,但她很成功地吸收了某一类小姐的做派,笑得太多,说话扮可爱,在每句话的尾端拖长声调。在茶室里工作的女孩不像她那样,而我看到她见到李佳丽在桌边摆POSE时,摇着她的头。那些老男人也盯着她看,甚至他们的鸟儿也似乎惊住了,陷入沉默。我能察觉到有些事要发生,而我并不明白是什么,我说声抱歉,付了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