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中国生活(第3/5页)

也许,中国人对希特勒着迷的最奇怪的一点,乃是他们同时对犹太人非常尊重。在中国人之外,犹太人乃是最好的人——他们乃是极富才智的民族,人们可以从爱因斯坦与马克思的例子中看出。在西安,我曾与一个以色列人一起学习,而教师们以及其他工作人员被他相当地唬了一把。每个人都对他的才智赞叹不已,尽管他事实上不那么聪明,而中文学得尤其烂。但他是犹太人,而所有的犹太人都很聪明;每个人都知道那点,是以他们对他这个特例的真相视而不见。这情形,就跟我的蓝眼睛一样。

这类的观点乃是标准化的,完全可预见,而我在中国住得越久,就越能意识到,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不是外面人常说的那么复杂。外国人总是谈着,去认识中国何等困难,这经常是不错的,但也有很多情况下,人们的观点惊人的一致,很容易预测。有一些按键你可以去揿——希特勒,犹太人,日本人,鸦片战争,西藏,台湾——而90%的回答你都可以精确预测到,包括人们会使用的词汇。这很自然,考虑到中国的状况:几乎所有人都属同一种族,这国家孤立了几百年,而现在的教育体系严格的标准化,受到政治控制。

是以很自然的,这情形导致了一些特别奇怪的概念,比如对希特勒的仰慕,或者,对泰国变装者的着迷。这是我在夏天里发现的另一样事儿:你随机问一个中国人关于泰国,几乎所有人都会说一样的事,泰国人因为其人妖而出名。

发现这些普遍的观念很有趣,而有时你可以利用它们。在那个夏天,我妹妹安吉拉与她的斯坦福同事托德厌倦了跟他们的翻译一起吃饭,是以我给了他们一系列话题去娱乐一下生活。托德是犹太人,我告诉他这可是张王牌,不当被浪费。在我离开后,他在单调无趣的饭局上宣布了他的民族背景。

“你是犹太人?”翻译张大了眼问。

“是的。”

“你肯定很聪明!”

在那之后,他对托德有了新的尊重。这和第二组和平队的一个教师情形是一样的;当人们发现她是犹太人,一切都变了。她的一个中国朋友向她道歉,因为在身份揭示前,没有给予她所应得的正确的尊重。

夏天里的有一次,我在乘火车时学习中文课本,让其他旅客很钦佩。身为一个外国人,让中国人钦佩很容易——即便中文学得再可怜,人们也会尊重你。但在那次,有一个女人对我尤其有兴趣。

“你是个中国通,”她说。“我看到你学得很勤奋。”

“不是的,”我说。“如果我学习勤奋的话,我的中文会更好。”

她盯着我,很显然她努力在想着什么。“你是犹太人吗?”她最后问。

“不,”我说,而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想道歉。但我遏制了这冲动,我们聊了一会儿。她转身离开时,我能感觉到她的失望,但没办法:我只是又一个外国人,而根本不是个犹太人。

在涪陵的第二年,一切都是新的。我有了新学生——去年所有的高年级学生都毕业了,多数在乡下教书。我自己的中文家教也跟新的一样;他们现在是真的人了,而我们可以很自在地讨论任何话题。城市好似也不像去年那般嘈杂肮脏了,而人们也变得友善。当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的话有了其意义。唯一没有变化的是我的工作;我还是在教文学,但现在容易多了,因为有了去年的笔记。我把大部分的空闲时间花在城里,四处游荡,跟人们聊天。

我有了一个例行日程,一周的每一天去干什么,每天的每个时分又该干什么。有些上午,我跑去南天门,坐在公园里,看着城市苏醒过来。周二的下午,我和摄影师聊天,然后跑去望州公园。周一的晚上,我走在忙碌的中山路上。在礼拜天,我会去教堂,在那之后,我坐下来,和李神父聊天,他会给我喝点味道糟糕的咖啡。我本也不喜欢什么好咖啡,但喝下神甫的咖啡,还是出于敬意,就像他给我斟上咖啡而不是茶,也是出于对外国人的敬意。

在跟李神父谈话后,我会逛到老城区,看江边的铁匠工作。然后我会走到城市中央的茶室,因为在周日,一群中老年人会带他们的鸟儿出来,把鸟笼挂在架子上。他们总是很高兴看到我,尤其是张小龙,他乃是全涪陵最幸运的人。十年前,他在一次车祸中受了伤,跛了条腿。这次受伤却很妙,因为他被正式列为伤残人士,永远也不会被海陵工厂炒掉了。那是一家国有企业,正在改革减员,但这不会影响到张小龙,他的工作乃是彻底完全了。从一次车祸得到这样的好运已经是福星高照了,而张小龙再次出击,当他老婆生小孩的时候——不是一个女儿,也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对双胞胎儿子。轻微残了点,却获得了证书,又得到一对儿子——实在太美妙了;在现实生活里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人们只会在故事里写到这么好运的人。

每个周日,张小龙骄傲地拖着他的瘸腿来到茶室,带着他的鸟笼,坐在阳光下喝茶。他是全涪陵最幸福的男人,也是最好运的,而我喜欢跟他聊天——不是因为他特别有趣,仅仅因为他总是快乐着。而他让我想到了我在涪陵也不乏魅力。无论我走到哪儿,人们都知道我是谁,而我可以跟随我的例行日程走,保证常见到的人都喜欢看到我。那儿还是有不少年轻人,嘲弄着大叫“哈喽喽喽喽喽!”,当我走在街上时,但那已不如去年麻烦了,无论如何,多数人的友善淹没了这一点点的骚扰。这是同样的一个矛盾谜题,我在夏天时发现的——中国人可以让外国人感觉很难相处,但同时他们也可以非常耐心,大方,而对你所来的地方无比好奇。我感觉到,我花了一年时间来应对身为一个外国人的艰难之处,而现在,我享受着所有的好处。

在许多方面,这城市为我转了个圈,不过当然我才是那个真正改变的人。我是一个新人了,何伟,或者,根据四川人的发音,霍伟。那是我在和平队培训时所给的,它在中国很普遍:给予的名字,伟,意味着伟大,跟美国的约翰差不多普遍。那个姓,也很常见;无论我到四川那儿,都有许多的何,而当我自我介绍时,他们总是说我们是家们儿,一家人。在学校里甚至有另一个何伟,他在体育系教课。

这里跟大多数国家不同,那儿你能用自己的真名,或者相接近的名字,跟你所来自的地方有一个清晰的联系。我的中文名字和我的美国名字没有任何关联,而成为何伟的那个人与我的那个美国自我也没有真实的联系。这就带出了极大的自由空间——在二十八岁时,我突然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