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中国生活(第2/5页)

1931年3月26日:中国!今天起得颇迟,因为昨晚的关系。花了大半个上午在唐纳德的房间里讨论中国。克劳提神父下到我们这里来,带了些照片,关于他昨晚所讲的。看起来,将有一个不小的美国殖民地,从罗马的圣安塞尔,移民到北京的天主教大学。如蒙上帝恩准,我也是其中之一。

1031年3月27日: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关于中国。我呼吸,吃饭,睡觉,都是中国,我想对于我们“中国小组”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

当我的外祖父接近他修道誓愿时,上级通知说,他将被派回阿肯萨斯。我的外祖父写了一封长信解释说,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感受到上帝的召唤,去中国服务。而他的上级回击道,有时上帝就是这么做的——偶尔他会给年轻人一个假的召唤,只是为了测试他对地上的上级的忠诚度,而有时你真的感觉到你是要去中国的,但事实上,你应当去阿肯萨斯。

就这样,我外祖父错过了人生的转折点。他不想去阿肯萨斯当神甫,而本笃会的修士不想他去中国当神甫;于是,他置命令于不顾,回到了美国。他卖掉了保险。他结了婚。他有了孩子,孙子。他从没有去到中国。他没怎么谈过他做修士的日子,而我从不知道他对中国的兴趣,直到我在读研究生时看到了他的日记。但那已经是他1987年去世后的七年了,当时我17岁——几乎和他在罗马当修士的年纪一样,而就像他一样,太年轻了,对时间没有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未来将会怎样,而过去还会重现。

在涪陵,我继续跟家教学习中文,孔老师与廖老师轮换。我们的课总是从谈一些小事开始,而廖老师经常告诉我她前晚上在电视上看了些什么。跟我在涪陵的多数朋友一样,她会看海量的电视节目,而有一天她来上课时,对昨晚所看的特别有兴趣。

“昨晚电视上有一个外国人,”她说,“他在说中文。”

“是大山吗?”

“不,不是大山;他的中文远没有大山好。他的中文也没有你好。”

“那不可能。”

“实际上,他的语法比你好,但他的发音比你差。他的音调很糟糕。”

“我不相信。”

“我不是开玩笑,”她说。“我想你的中文比电视上那个外国人要好。而如果你改进语法的话,就会更好得多。”

“他是从哪儿来的?”

“澳大利亚。他很丑——他的皮肤很差,头发很长。他难看极了。”

有一阵我们坐着不语,共同分享对那个电视上发音糟糕的长头发外国人的鄙视之情。然后我们开始上课,而廖老师对我的语法特别加以注意。

在那之后,她不停给我更新那些出现在电视上的外国人信息。那主要由一个经过挑选过的小群体构成,以大山作为支柱,而所有常现的人都会说很好的中文——很明显,我还要许多年才能加入那个联盟。但廖老师显然觉得我有希望,而偶然当一个外国人出现了音调的问题,她就会无情地批评他。而她总是很仔细地挑出外国人的身体缺陷,或者说缺点,尤其如果那个人胖的话。廖老师极其苗条,而她不喜欢肥胖的外国人。

在我们的关系中仍然有一定程度的正式感,但那已成为一种让人舒服的正式感——一个中国式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她对我的进步感到骄傲,而从现在起我开始读报纸了,她会仔细阅览重庆晚报,剪下我们将在课堂上用的文章。她喜欢那些讲述二战中日军暴行的文章,她也喜欢那些描述香港回归祖国后取得进步的故事(三个月内发生的大事)。偶尔她无法自抑地选一些批评美国帝国主义倾向的文章来。在九月末,当法国对美国的伊朗制裁政策发出抱怨时,我们的课程包括了一组谴责美国“世界警察”角色的文章。但即便在那些课堂上,紧张情绪也不存在了;我们的鸦片战争早已结束了,而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相处。我们两人都有所改变,但或许多数是我在变:我不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外国人,无论在她或我自己的眼中。

我喜欢廖老师,因为现在我能看出她乃是个非常传统的中国女人——在我的眼中,她乃是我到涪陵后所认识的人中,最最中国的一个。她拒绝外国人对她屈尊俯就,因为她是个很具自豪感的人,但与此同时,她又能将这种自豪感延伸到我的身上,在几个月的工作后。与她的自豪感相随的,还有她强烈的传统意识,男女礼仪。她不会像许多其他年轻女人那样穿暴露身体的衣服,她也没有去染发,把自己头发颜色给西化。不像孔老师那样,她拒绝在我的寓所里上课。廖老师已婚,而我是个单身的男人,如果她一周有六个小时呆在我的家里,人们会说闲话的。我们总是在我办公室里碰面。

我喜欢跟廖老师学习还有另外的原因。对于任何话题,我只要问问她,就能了解到一些中国主流的态度意见,因为她实在太中国了,而我经常用我们上课的机会来厘清一些我与其他人交道时的见闻。有一阵子,我困惑于中国人对希特勒的着迷——如果你跟老百姓聊到那个元首,人们总是给予好评。那个夏天,在西安,我认识了一个德国学生,许多中国人一旦知道了她来自德国,就变得兴奋,让她很不舒服。

“哦,你来自德国!”他们说道。“希特勒!很好!”

出于好奇,我经常向中国人问到他,许多人给了同样的回答——他犯了错误,但他曾经是个伟大的领袖,为他的国家做了好事。毛主席给中国人留下了对独裁者的好胃口,这似乎很自然,但我还是好奇,我向廖老师问中国人为何对希特勒态度那么积极。跟往常一样,她给了我很大帮助。她说,许多年来,卓别林的“大独裁者”一直在电视上,在戏院里放映;每个中国人都看过。

“你看过吗?”我问。

“当然!”

“多少次?”她停顿一下,数了数。“四次,我想,”她说。“也许更多。”

“那片子怎样?”

“它很棒!我总是喜欢希特勒在片子里演说的样子,像一个疯子。他像这样”——她模仿卓别林模仿希特勒的样子;她挺起肩膀,挥动拳头,下巴高举在空中。

“哇哇哇哇哇!”她叫道,好似在用外语发表演说,然后她格格笑个不停。

“但那片子不是取笑希特勒吗?”我问。

“当然!”

“为什么那么多中国人对我说他的好话?”

“多数人有两个矛盾的观点——希特勒是个伟大的领袖,而他也是个疯子,干了许多可怕的事情。我们同时有这两个观点,你看。而我想人们觉得他是个有趣的角色,所以他们喜欢他。他看上去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