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itre 06 欲望之旅(第2/4页)

城市仿佛多孔的海绵,吸收着光亮,光辉像牛奶一样散逸在四周的空气里。

道路上的白色砾石在夜色中就像蕴藏光芒的花蕾;荒原上,欧石楠在暮色中绽开了纯白的花朵;清真寺里的大理石砖;海边石窟中的海葵花……所有洁白的事物都是储存起来的光。

我懂得如何通过事物吸收光的能力来辨识它们。有些会在白昼吸收阳光,然后像电池一样在夜里释放光芒。我曾在正午时分见过平原上水流奔涌,跃入粗粝的岩石下方,水花飞溅,金光闪闪。

但是,纳桑奈尔,在这里我只想和你谈谈具体的事物,而不是无形的真理,就像奇妙的海藻一样,一旦从水里捞出来便失去了色彩。

变化无穷的景观不断提醒我们,我们还远没有见识到其中所蕴含的无数种幸福、冥想和哀伤。我还记得小时候,在那些悲伤的日子里,当我走进布列塔尼的荒野,有时悲伤会突然消失不见,似乎融入景色之中——当悲伤成了眼前景致的一部分,我便可以仔细地观察欣赏它了。

永无止境的新鲜事物。

有人做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然后说道:

“我想这件事情从来没有人做过,没有人想过,也没有人提起过。”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纯洁无瑕。(世界的全部过往都蕴含在其中。)

*

七月二十日,凌晨两点。

起床了。我在起床时喊道:“绝对不能让神等待我们。”不管我们起得多早,总能看到生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生活睡得比我们早,不像我们,要让他人等待。

曙光,是最珍贵的乐事。

春天,是夏日前的曙光。

曙光,是每一日的春天。

天边挂起彩虹的时候,

我们还没有起身。

然而对于月亮来说,

彩虹来得永远不会太早,

或者说永远不算太晚……

睡眠。

我体验过夏日中午的睡意,正午的睡眠。在大清早起身,劳作了一上午,精疲力竭之后的睡眠。

午后两点,孩子们睡下了,空气安静得让人无法呼吸,或许可以来点音乐。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物体的气味——印花窗帘,风信子,郁金香,洗净的衣物。

下午五点,大汗淋漓地醒来,心脏怦怦乱跳,身体微微颤栗,头重脚轻,却觉得身心舒泰。全身放松,毛孔张开,似乎可以更敏锐地感知周围的一切事物。日暮西沉,将草坪染成金色,午睡的人在一天快要结束时才睁开眼睛。入夜时分的思绪啊,像甜酒一样动人!花朵在夜色中开放。用余温尚存的水清洗额头,然后出门去……路边一排排果树散发着清香,有围墙的花园沐浴在夕阳里。路上,有从牧场归来的畜群。不必再看落日了——周围的景致已经足够美好。

回去吧,回到灯下继续工作。

*

纳桑奈尔,我该怎样对你诉说那些床榻呢?

我曾睡在柴草垛上,睡在麦田的犁沟里,睡在阳光中的草地上,也曾在堆放干草的草料房里过夜。有时我就在树枝之间挂起吊床睡觉,有时在波浪的摇晃中沉沉睡去,有时干脆睡在船甲板上,或者睡在船舱里窄小的床垫上,对着独眼一般呆滞的舷窗发呆。有些卧榻上,风流成性的姑娘等待着我;另一些卧榻上,我在等待年轻漂亮的男孩。有些床铺柔软得就像一曲动人的歌谣,仿佛与我的肉体一样为爱欲而生。我也曾睡过军营的板床,简直是遭罪。我还曾在疾驰的列车上睡着,醒来后也甩不开晃动的感觉。

纳桑奈尔,入睡前的准备工作是美妙的,从睡梦中醒来的感觉也很棒。但是,我从来没有过真正美妙的睡眠。我只喜欢睡眠中的梦境,睡眠再香甜,也比不过醒来的时刻。

我习惯在睡觉的时候打开正对着床的窗户,感觉就像睡在天幕下。在七月酷热难耐的夜晚,我干脆全身赤裸,睡在月光里,等黎明时分乌鸫的鸣唱将我唤醒,然后全身泡在冷水中,为早早开始新的一天而洋洋自得。在汝拉山脉,我住处的窗户正对着一道山谷。冬天,山谷很快就被白雪填满。我躺在床上就能看到林地的边缘,渡鸦和乌鸦在林间飞来飞去。每天一大早唤醒我的,是牛群叮当作响的铃铛声,我住的小屋旁就有一眼清泉,牧人会带牛群来喝水。这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我喜欢布列塔尼客栈里床单粗糙的触感,洗干净的床单闻起来很舒服。在贝尔岛上,我被水手的号子生生唤醒,起身跑到窗边,正好看见一艘艘小船远去。然后,我走向海边。

这世上有许多美轮美奂的住处,但我不愿在任何一处长留,害怕画地为牢,不愿作茧自缚。那些住处就像幽禁灵魂的囚笼。我要流浪者的生活,放牧者的生活。(纳桑奈尔,我把牧羊杆交到你手中,现在轮到你来照看我的羊群了。我乏了。你现在就出发吧,前面有广阔的天地等你去探索,永远吃不饱的羊群总是咩咩叫着,寻找新的草场。)

纳桑奈尔,有时候,某些特别的住所会羁绊住我的脚步。有的是林中小屋,有的矗立在湖水边,有的格外宽敞。但我总是很快习以为常,不再注意那些新奇之处,不再为之惊叹,开始憧憬窗外的景色,然后,我又会离开那些住所。

(纳桑奈尔,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这种对新事物永无止境的渴望。表面看起来,我没有触碰或损坏任何东西,但是每每接触新事物,我都会产生无比强烈的感受,之后再见却不会加强这种感觉。因此,我常常回到曾经走过的城市,回到同样的地方,就是为了旧地重游,感受时光和季节的变换,这种变化在熟悉的地方最为敏感。当我住在阿尔及尔的时候,每天傍晚我都会去一家摩尔人开的咖啡馆,仔细观察难以觉察的变化——每一个夜晚,每一个生命——就这样,时光流逝,这一片小小的空间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在罗马,我住在苹丘附近与街道齐平的房间,钉着栏杆的窗户让它看起来像一座监牢。卖花的姑娘隔着窗栏向我兜售玫瑰花,整个房间都飘满玫瑰的香气。在佛罗伦萨,我不用从桌边起身就能看到阿尔诺河上涨的黄色河水。在比斯克拉的露台上,在月亮的清辉下,梅丽雅在寂静的夜色中来到我身旁。她整个身体都裹在宽大的白色裙袍里。她刚一踏进玻璃门,便笑盈盈地看着我,任由长袍滑落在地。我在卧室里已经为她准备好了点心。在格拉纳达,我的卧室壁炉上,放烛台的位置摆着两个西瓜。在塞维利亚,我住的地方有座内院,那是浅色大理石铺就的院落,树影婆娑,水雾清新;院子里有潺潺流水,汇聚到院落中央的浅池里,在院子里的任何角落都能听见淙淙流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