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龙!龙!

某些人一见我这篇散文的题目,必然的并且立刻的就会联想到日本电影《虎!虎!虎!》;他们中有人还会太自以为是地下结论——看,为了吸引眼睛,连文题都进行如此相似的拷贝了!足见中国作家们已浮躁到何种地步!没什么可写的就不写算了嘛,何必硬写?

见他们的鬼去!

我之写作,非是他们的心所能理解的。

我笔写我心,与他们的心无关;与《虎!虎!虎!》更是无关。

几天前我做了一个梦。

二十几年来,由于严重的颈椎病,入睡成为一件极困难的事。终于成眠,到底也只不过是浅觉,一向辗转反侧,想做梦也做不成的。

然而几天前真的做了一梦——梦见自己站在半空,仿佛是我家可以隔窗望到的盘古大厦的厦顶。在更高的半空,在抓一把似能有实物在手,并能像湿透了的棉絮般拧出不洁的水滴的霾层间,有龙首俯视我,龙身在霾中一段隐一段现的,其长难断,然可谓巨。

我却未觉惊恐。是的,毫无惊恐。反觉我与那龙之间,有着某种亲缘存在,故它定不会伤我。龙身青虾色,鳞有光,虽霾重亦不能尽蔽。

我正疑惑,龙叫我:“二哥……”

其声如槌轻击大鼓,半空起回音,听来稔熟,并且,分明是小心翼翼的叫法;又分明,它怕猝然地大声叫我,使我如雷贯耳,惧逃之。

我不惧,问:“你是玉龙?”

龙三点首。

又问:“玉龙,你怎么变成了一条真龙?”

龙说:“二哥,我也不明白。”

再问:“你这一变成真龙,萌萌和她妈往后的日子谁陪伴?你们家失去了你的支撑怎么行呢?还有你姐和两个妹妹,没有你的接济,她们的生活也更困难了呀!”

龙说:“是啊!”

随之,龙长叹一声。

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一条龙的叹息——如同一万支箫齐吹出“咪、发”二音;在我听来,像是“没法”。

我顿时满心怆然,为玉龙的妻和女儿,为他的姐姐和两个妹妹;也为他自己,尽管他变成的是一条龙,而非其他。在人和龙之间,我愿他仍是一个人,即使是中国草根阶层中的一个人。他仍是一个人,对他的亲人们终究是有些益处的。我想,这肯定也是他的愿望。

我见龙的双眼模糊了,不再投射出如剑锋的冷光。它双眼一闭,清清楚楚的,我又见有两颗乒乓球般大的泪滴从半空落下。一颗落在我肩头,碎了,仿佛有大雨点溅我颊上,冰凉冰凉;另一颗落在离我的脚半米远处,也碎了,溅湿了我的鞋和裤脚。

我又听到了一声龙的叹息,如同一万支箫包围着我齐吹“咪、发”。

“没法……没法……”龙的叹息在霾空长久回响。

我的双眼,便也湿了。

斯时我心如海,怆然似波涛,一波压一波,一涛高过一涛,却无声。

我觉喘不上气来,心脏像是就要被胀破了。

龙叫我脱下上衣,接住它给我的东西。

我照做。

龙以爪挠身,鳞片从霾空纷纷而落。我喊起来:“玉龙,不要那样!”然而,又不能不慌忙地接。

龙说:“我的鳞,都是玉鳞,上好的和田玉。每片值数万元!请二哥分给我的姐姐和两个妹妹,从此我对她们的亲情责任一劳永逸了……”

鳞落甚多,我衣仅接多半,少数不知飘坠何处了。也有的落在盘古大厦之顶,发出清脆铿锵的响声,如磐音。

“玉龙,不要再给啦!”

我眼里禁不住地淌下泪来。抬头望龙,大吃一惊,见龙抓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龙说:“二哥,我的一只眼睛,值几千万元。你替我创办一个救助穷人的基金吧。百分之五,作为你的操心费……”

分分明明地,一颗龙眼自空而落。龙投得很准,使其准确地被我接住了——与那些鳞片一样,带着如人血一般样殷红的血迹。大约中碗,透明似水晶,眸子尚在内中眨动,如在传达眼语。

我再次抬头望它,见它已掉头而去。我又喊:“玉龙,别走!我还有话对你说!”

“二哥放心,我会做一条对人间有益的好龙的!空中霾气太重,我肺难受,得赶紧去往空气质量好的地方将养鳞伤眼伤。这是你我最后一面,从此难见了……”霾空传下那龙最后的言语,如阵阵闷雷。

我大叫:“玉龙!玉龙!玉龙你回来……”

龙转瞬不见。

我将自己叫喊醒了。

玉龙是我家五十年前的近邻卢叔,卢婶家的长子。当年我刚入中学,他才上小学。我们那一条小街,是哈尔滨市极破烂不堪的一条小街,土路,一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泥泞的。当年我们那个同样破烂不堪的院子九户人家,共享一百多平方米的院地,而我家和卢家,是隔壁邻居,我家二十八平方米,他家约二十平方米。我曾在我的小说《泯灭》中,将那条小街写成“脏街”。我也曾在我的小说《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中,写到“卢叔”这样一个不幸的人物。那是一部真实与虚构相交织的小说。这样的小说,按普遍经验而言,其中具有了虚构成分的人物本是不该写出真实之姓的。然而,我却据真所写了——当年的我,哪里有什么写作经验呢?

真实的卢叔,亦即《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中的“卢叔”的原型,可以说是一个美男子。我家成为卢家的近邻那一年,卢叔三十六七岁。当年我还没看过一部法国电影,现在自然是看过多部了。那么现在我要说——当年的卢叔,像极了法国电影明星阿兰·德龙。

卢叔参加过抗美援朝,这是真实的。

卢叔复员后曾在铁路局任科级干部也是真实的。

不久,卢权被开除了公职,没有了收入,成了一个靠收废品维持生计的人,这也是真实的。如今看来,那肯定是一桩受人诬陷的冤假错案。年轻的科长,有抗美援朝之资本,还居然有张欧化的脸,是美男子,肯定有飘飘然的时候。那么,被嫉妒也就不足为怪了。

卢婶当年似乎大卢叔两岁,这是我当年从大人们和他们夫妻俩开的玩笑中得知的。她年轻时肯定也是个窈窕好看的女子,身材比卢叔还略高。我们两家成邻居那一年,她已发胖,却依然有风韵。但,那显然是种根本不被她自己珍惜的风韵。底层的,丈夫有工作的人家,日子尚且都过得拮据,何况她的丈夫是个体收废品的。想来,她又哪里有心思重视自己的风韵呢?

好在卢婶是个极达观的女子、妻子和母亲。她一向乐盈盈地过他们一家的穷日子,仿佛穷根本就不是件值得多么发愁的事。用今天的说法,全院的大人当年都觉得她的幸福指数最高。那一种幸福感,是当年的我根本无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