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小姐(第2/5页)

天气热极了,船速很快,带来的微风让我们感到一丝凉意。两条船一前一后,轮流换航,换班时在彼此的尾波中颠簸行进。坐在我们边上的是一个加拿大人,留着海明威式的胡须,他解释说,一年中有半年这条河朝一个方向流去,另外半年朝着相反的方向。河流总是蜿蜒曲折——这是它们的本性——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会向相反方向流动的河流。

“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始终如一的国家啊,”圈圈说,“就连河流也没有清楚的方向感。”

好一会儿,我们向大河的河岸凝望,其实并没什么可看的——一些茅草屋,洗衣服的女人,挥舞泼水的孩子,几处散落的贫民区——我发现没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就什么都不注意了。这时,河岸消失了,我们被四面八方一望无际的水所包围。洞里萨河变成了洞里萨湖。

船只对这个微妙但很关键的变化毫无感觉,在没有标志的水面上开足马力。很难判断我们行驶的速度,似乎在完美地前进着。我用纱笼(8)罩住头,不知不觉睡着了,船突然减速,我被震醒了。螺旋桨掀起一块块厚厚的淤泥。船完全停了。沉默突然来到,但是船只静止不动后突然升高的气温更让人措手不及。船长跳下水,我惊讶地看着他走在才没到他小腿的水里。另一只姐妹船在我们前面也停了下来,不知道它是为了等我们,还是也搁浅了。太阳复仇一样鞭打着我们。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一点风。船长走远了,大概是想找到深水区。船员成功地把螺旋桨从淤泥中拔出;马达明显没有损坏。两艘小渔船过来帮着把船拖出来,但是它们差点也陷了进去。我们船上的几个德国人跳下船去推,可他们只有四个人,这么点人手干不了这么重的活。所以他们催促其他旅客一起推,但我害怕血吸虫——柬埔寨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不想站在银褐色的水里。前柬埔寨小姐——圈圈当然也无意去帮忙。她宁愿在灼热的太阳下自生自灭,一边往她的长腿和细胳膊上涂抹防晒系数很高的防晒霜,也不愿意为自救出一份力。她头发上的汗水滴到了肩膀上,乌发水光粼粼,十分可爱,像是才从淋浴中走出。

另一只船过来了,我们试图把螺旋桨连在他们的牵引马达上,还是纹丝不动。情况越来越绝望,尤其是当我们发现姐妹船已经不见了,离开了我们——就像圈圈说的——“它就像是油画里大海上的一只船一样悠闲。”

“水,到处都是水。”我说。

“可是一滴喝的水都没有。”圈圈说。

“水,到处都是水……”

船上到处都是游客的议论声,都在指责船长的无能。既然他天天都走这条线路,会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简直不可想象——更愚蠢的是,我们的船触到底后,不应该再在淤泥里挣扎,这样只会越陷越深。我们左手处不远的地方,细长的枝条从湖面上伸出,表明我们偏离了那条航道。船长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偏离正确的航道?我们坐在烘烤的船顶,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折磨着我们。我们陷入了时而反叛时而无能的情绪当中。我们的加拿大朋友对亚洲的水上生活多少有些了解——过去的两周内他坐过三条船了,他说,它们全都出现了故障,全都搁浅了——他坚信摆脱困境的唯一办法是把船上的所有乘客和物品都卸载,也许能产生足够的浮力,得以从淤泥里脱身。没有人听从他的建议。此时是正午。我们最后一口饮用水早就喝完了。我们不再流汗了。阳光恪尽职守:它锤打着湖面、船只和我们。阳光太强烈了,整个湖像是要沸腾;于是又会蒸发不少水分,湖面的水位会降低,船只会陷得更深。

“几个小时以后,”我对圈圈说,“这条船就会变成美杜莎之筏(9)。”太阳鞭打我们,耗尽了我们的力气。这就像是在水的沙漠里,一个水汪汪的沙漠,从一个地平线向另一地平线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那些极有规律地摇晃的小渔船之外,它们都愿意搭把手,但什么用也没有。

终于,恰如那位加拿大人所建议的,船上的所有人都被接到了另外一只船上。在炼狱般的日头下,这项危险的操作像是无休无止。我们被转送到的那条船负担过重,已经有下沉的迹象——进入水里有四英寸了。甚至还有一条船绑在我们的船上——那条所谓的高速游艇,我们刚放弃的那条船——从我们的新船上,我们能看见在旧船的螺旋桨、新船的牵引马达和黝黑的德国人的推力的共同作用下,我们的旧船移动了,先是一英寸,然后是几英尺。随后就可以正常行驶了。从淤泥中解放出来,船只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咆哮,有人——其实是我——率先鼓掌欢呼,感谢来搭救我们的“可爱的柬埔寨人民”。

我们又被运回到原来的船上,我们的头被太阳晒得阵阵作痛,准备继续这段从冒险变成了苦行的旅程,但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我们又起程了,仍然没有脱离险情。尽管我们的期望值已经很低,我们对船长的信任很快跌到了新的谷底。看不出我们有任何前进的迹象。什么都没有变。洞里萨湖向四面绵延。看不到陆地。

“你知道吗?”圈圈说。

“知道什么?”我说。

“我觉得我们在划圈圈。”

“你觉得什么,圈圈?”

“我说,‘我觉得我们在划圈圈。’”

“你刚才说,”我说,“我们在划圈圈。”

“严肃点。我觉得是。”

确实是。太阳晒得我头昏眼花,过了一会儿我才承认圈圈是对的:我们是在一遍遍地划圈圈,圈圈越划越大。为什么?我们在金边的人力车夫身上看到的方向感缺失(在洞里萨河身上也是如此)也同样发生在我们的船长身上了吗?没有界标,只有无边的水域,但船只肯定配备有指南针。太阳锤打。我的头阵阵作痛。湖面波澜不惊,除了我们的尾波一圈圈散去的涟漪。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乘客开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绝望开始漫延,一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沙哑地低声说道,“我们在划圈圈。”我点了点头,拍了拍圈圈的肩膀。

“我们在划圈圈。”我说。

终于,另外一条船——我们的同伴,我们的姐妹船——折回来带领我们到达了暹粒,五天后我们离开了那里。坐船回金边的念头想都不敢想,因此我们决定去马德望,据说它是“殖民地气氛浓烈的美丽的河边小镇”。我们以为的士会从红木宾馆直接载我们到船上,但是的士却是一辆小卡车,接完所有客人后,我们十二个人挤在后座,前座坐了四个,再加上司机。我们走在驶离暹粒的公路上,这条路就像柬埔寨所有的路一样:越走越糟糕。日头来了,不顾一切地沸腾着,不早不晚。小卡车蹒跚而行,遇到路上的车辙和洞坑便一跃而起,这条路勉强可以称之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