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败与沉沦(第2/4页)

罗马人的一生都在为一出持续的悲喜剧试镜。就拿这个年轻的女人来说吧——她顶多十七岁,被抓住骑着黄蜂牌小型摩托车在路上逆行。大家都那么干,只有她被警察抓住,勒令停在路边。他穿一件熨得极其平整的蓝衬衫,摩托车高筒靴,还戴着一副飞行员墨镜。在那副墨镜上,她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可以看到群众演员们站着看热闹。她穿一件黄色的背心裙。她的腿和胳膊都裸露着,晒成了棕褐色。警察让她出示证件,她又拿不出来。双重危险啊!她请求原谅。他不肯宽恕。这是男人与女人的对峙,制服与美裙的对峙。他要处罚她违反交通规则。她先是哀求,接着卖弄风情,最后哭了起来。那些眼泪可能是鳄鱼的眼泪,却也是真实的:真实的鳄鱼的眼泪。最后他放她走了。为什么?部分原因是这是一个天主教国家(宽恕!救赎!),主要还是因为她把自己的角色演得如此好(因此,也让他演得很好)。她通过了试镜。他们都是罗马电影生活秀中的明星。

还有一次,我骑着车在迪斯达奥球场附近转悠,看到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黄蜂牌小摩托车躺在路中央。路上洒满了碎玻璃。一个年轻的女人躺在旁边,身上盖着一张毛毯,人们围在她身边。路面还有一些血迹。那场面糟糕极了——但那只是一场电影。我的意思是真正的电影,有摄影机、灯光和拍摄班子的电影。过了一会儿受害者站了起来,他们又重新演了一次。看到它不是真的,事故并没有真正发生,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在这里,碰撞、受伤和死亡都是非常有可能的。罗马人认为骑小摩托车一点也不危险,但整个城市里到处是跛子和瘸子,腿上打着石膏,胳膊上挂着吊带。有一天早晨,在我隔壁烟草店的女人露面时,一只眼睛乌青,一边脸上很多擦伤,一只胳膊上还缠了厚厚的绷带。

“出什么事了?”我问。

“摩托车事故。”她说道,俨然一副把受伤和痛苦当作家常便饭的口吻。鹅卵石铺就的道路湿滑,容易下陷,在争抢的车辆中稍有不慎,就会发生致命的事故。我经常在下午的时候骑着我的小摩托车出去转悠,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庆幸自己还完好无损。如果不是南尼·莫莱蒂(8)已经做过了,我肯定也会拍一部电影,记录下这些可怕、刺激的罗马城区之旅,背景音乐是加雷特的《科隆音乐会》(9)唱片。在罗马,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看到什么,但你总会看到些什么,哪怕只是三个男人往一栋十六世纪意大利风格的建筑屋顶上装四人座的沙发,或者“多么大的惊喜啊!”——莫妮卡正坐在她的黄蜂牌小摩托车上等红灯。我没骑车,无所事事地闲逛着;她正要去圣洛伦佐一家叫作迪斯福的唱片店。我想跟她一起去吗,坐她的车?

“当然。”我说。

“上来吧。”她说道。莫妮卡是罗马人,她开得比我快得多。整个城市在一连串的有惊无险之中被我们飞快地抛在后面。当然,我们没有戴头盔。我紧紧地靠在她背后,抱住她的腰。我的手没有向上摸她的乳房。我的手停在她的髋骨上,透过她的皮肤和裙子,我能够很明显地摸到她的髋骨。

除了冒着受伤、撞死及被人诱惑的风险待在小摩托车上,除了在圣卡利斯托消磨时光,我几乎没做什么别的。有一天晚上,我跟尼克一起去看了露天电影,德·西卡(10)的《偷自行车的人》。我们俩都没有看过这部新现实主义名作,看了之后我们都很失望。

“如果那么想表达现实,为什么他不干脆锁上自行车?”尼克后来在卡利斯托说。

早晨,我穿过庞特西斯特酒店,去鲜花广场买樱桃番茄和樱桃口味的樱桃。偶尔我也会在那里买本杂志。广场中央戴着头巾的乔尔丹诺·布鲁诺(11)雕像——因为支持哥白尼的理论被烧死——站在热浪之中沉思。它的拉丁铭文里包括“屁股”这个词。我以此推断,这篇铭文总的来说是在解释,这就是布鲁诺的屁股被烧掉的地方。午餐后,摊位们都收拾停业,被踩踏的垃圾都被运走之后,鲜花广场变得荒凉,空荡荡的,但是到了晚上它就会像孟买一样拥挤——当然不像孟买那样人多,但肯定像圣卡利斯托一样拥挤,像罗马的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拥挤。

从七月进入八月,城里的人开始慢慢减少。很多地方都关门了;之前有商品展出的地方,现在门窗紧闭,只有一张标签说商店放假关门。每一天都有商店、餐馆、市场关门。每一天都有朋友去度假。每天下午,我都在跟朋友们道别,在他们离开之前在卡利斯托喝咖啡,自己明明没有度假计划,还要佯装勇敢(“总得有人留守啊。”我说)。除了尼克,我认识的人都离开了。每一天,这个城市都变得更炎热、更空荡、更安静。大街小巷都被笼罩在一种日食的阴影之下:大白天,也像门窗紧闭的晚上一样。午间的昏沉开始持续一整天,一整个礼拜。八月,“钟摆停顿之月”。我也停顿了,哪儿也不去。

游客们陆续到来,但他们不是真正的占领部队。他们的行程很紧,时刻变换方位,还经常成群结队地奔向鸽子最常光顾的地方:圣彼得广场、西班牙阶梯、纳沃那广场、卡比多利欧广场。在卡比多利欧广场,一对德国夫妇让尼克帮他们在马可·奥勒留(12)和他的马前拍照。他很自然地答应了。他们流露出来的感谢,在这个鼠标时代似乎有些夸张。或许只是因为迷幻药起反应了。我是不是忘了说我们在一个半小时之前吃了几片LSD(13)的微型药片。那好吧,如果我忘记说了,那我们的确吃了。这也是我所谓的麦角酸酰二乙胺考古学研究的一部分:用LSD抹去这期间的岁月,直接抵达过往。不管怎样,它只是一种方式,消磨这度日如年的时光。像许多加州人一样,尼克是一个在旅行中非常容易相处的人。如果我想让这次旅程“像皮拉内西(14)的版画一样触动心灵”,和他在一起就对了。尽管马可·奥勒留的嘴唇没有动弹,我们还是觉得他——而不是他的马——在说,“今天你们祈祷想要得到的东西都能得到,如果你们自己不拒绝的话。”罗马士兵们——三个——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幻觉中的,只是给游客拍照的道具,在照相的空隙中,他们时不时还抽根烟。

在罗马广场残迹之间游荡的人们——在卡比多利欧广场之后,我们去了那里——不是图拉真或尼禄的鬼魂,而是十八世纪游客的灵魂。他们仰头观看提图斯凯旋门,敬畏于古迹的宏伟。圆形角斗场就好像“猫和老鼠”牌奶酪做成的古代旋转圆台——或者从远处看去,它分明就是。在圆形角斗场里面,甚至能感觉到它的石头也在呼吸,知道矿石也有生命,这种感觉很好。污迹斑斑的石块像有生命一般脉动、颤抖,像一只被人爱抚的小动物一样温暖、生机勃勃。在那几分钟之内,一切皆有可能。我能触摸到石块中心——祈祷发生或结束的地方——的静止。祈祷通常都是相同的:让我摆脱时光的侵蚀,像这块睡石一样,对时光的流逝无所动容吧。古典遗址体态优美的雕像回应了这个祈祷:被静止地保存在石头之中,活在已经死去的岁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