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败与沉沦(第3/4页)

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们又回到卡比多利欧广场看君士坦丁塑像残片。他的头呈现出一种肿胀的蓝色,他的右手指向天空,他的脚——沾满烟尘的白脚——每只都比常人要大得多。很难想象,这些碎片曾经拼凑出一个闪闪发光的人,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它们曾经是由人雕刻而成;它们更像是地壳的巨变而形成的,就好像冰河与山川那般。有人正坐在这些巨大的碎片旁边,双手抱头,很明显被这遗迹的宏伟壮观震住了。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坐在那里的那个人,其实是我。我不仅仅是震住了:我还想进入到雕像的死寂时空,透过他们没有瞳孔的眼睛、从他们的角度(日夜不分,几个世纪像几个小时一样一闪而过)去看事情。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或许我曾经做到了,在一瞬间。尼克拍了一张我坐在那里被古迹震惊的照片。照片洗回来了,却很难在上面找到我:模糊,像鬼魂一样透明,无常。

越来越多的地方关门,圣卡利斯托却依旧营业——感谢上帝。我和十几个人一起坐在外面,还有一群流浪的猫狗,挤在一道斜影里面,感觉已经被人遗忘。其中一个人就是尼克。我们聊起过去,我们的事业,镜头和角度,没完没了的锅碗瓢盆,新现实主义对他的作品姗姗来迟的影响,电影《意大利任务》对我的作品的影响。我想到了《古迹的意义》,这部我没有拍的电影,特别是哈德良行宫的那一系列镜头。我们四人——尼克、我、莫妮卡和她的朋友克里斯蒂娜——开着克里斯蒂娜的车前往提沃利(15),将罗马抛在脑后,弯弯曲曲的意大利高速公路,让我想起旧金山,从101号高速公路上看过去的风景。我们在一大片空地之间穿行。没有人带地图,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雕像环绕护卫着浴池,碧波映照着蓝绿色的天空和白色圆柱,一座无头的塑像,一只享受日光浴的石头鳄鱼,还有蟋蟀的叫声。

某一刻,我和莫妮卡发现我们单独站在维纳斯神庙的一小堆残迹之前。很难相信,过去存在于这里的这些东西曾经被人试图围起来,不让世人看见,变成内部风景;相反,这座神庙的目的仿佛就是让人去注意它所表现的一切,去圈住那片热烈的渐行渐远的风景。我们吃了从罗马鲜花广场买来的无花果。莫妮卡穿着有趣的T恤——上面印着“我爱做坏事”——还有宽松休闲裤。在这两件衣服中间,我能看到她晒成棕褐色的小腹,她的肚脐上还吊着一枚银环。她的头发像影子一样黑。我看着她吃无花果,自己也一边吃着。我强烈地体会到劳伦斯的诗句,还有电影《恋爱中的女人》中的场景:阿兰·贝茨扮演的伯金引用这首诗的场景。这种体会的表达满是引号。莫妮卡嘴里嚼着一个无花果,还不停地往嘴里塞。

“你的无花果味道怎么样?”她说。

我说这是我吃过的最甜的无花果。

“湿吗?”莫妮卡问。

“是的,非常湿。”

“多汁吗?”

“又湿又多汁。”我说道。她舔了舔手指头,舔掉手指头上的果汁。我也学着她舔了舔手指头,还在短裤上擦了擦手。我们头顶的天空,让两千年前看起来仿佛昨日,昨日又像今日,正如今日也会像明日一般。与天空相对的是白色的柱子,雉堞状,破旧不堪。一片云朵飘了过来,停住不动。四处是蜜蜂的嗡嗡声,没有风,树也静止不动。我们都感受到古迹的魔力,它的明晰与强大。所以,几分钟之后,莫妮卡说,“我是在利比亚出生的。”

“是吗?”我说。

“是的,”她说,“在的黎波里。我会给你看照片的。我有些那里的古罗马遗址的照片。”

“我很想看看。”我说。

像这样的多事之秋很快就成了记忆;或许它们连记忆都算不上,更像是一个梦。可做的事情越来越少,或许是因为我的精力越来越少。我越来越做不成事情,或许是因为并没有什么需要做成的事情。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一天可以那样空闲。我越来越意识到独居的状态,每天早晨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还在昨晚我放置的地方。电话要不就是坏了;要不就再没有兴趣响起。我一次又一次地拨一个或两个数字——不是为了打电话,只是确认一下它是不是好的。空调可能会有帮助,但现在用也已经晚了。那段时间,我开始对弗兰克·奥哈拉(16)的“我做这个,我做那个”这种诗感兴趣,还曾想过发起一场反对运动,写一些“我没做这个,我没做那个”的诗句。当然,我没做这个,这是意料之中的。那么我做了什么呢?我做了很多梦,这些梦有着我从未经历过的那种烘干机般的明亮。我想可能是光线的原因吧。天空是那么地明亮,1867年龚古尔兄弟(17)在这里的时候,甚至会怀念阴天。整个白天,我的眼睛和脑袋充斥着大量的阳光,我的大脑消化不了,它超负荷地运转,在我睡觉的时候,混乱及明亮的梦境也是消化过多色彩及多余光线的方式。这是一个解释,我也不需要其他的了。

“我曾经想把我的梦拍成电影。”我对尼克说,“现在,我很满足于梦见我的电影。”

“你认为梦比电影好?”尼克问道。

“是的,”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就算你沉睡不醒,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嗯哼,对的。”我说。

“我抢走了你远航的风(18),不是吗?”杰克说。

“如果有风的话,那就算是吧。”

这里像非洲一样热,静止,死寂。就像多年的干旱烤焦了泥土,天空好像也烤焦了所有的生命。天上没有一片云彩,仿佛一百里之内没有一片云彩敢靠近。太阳可不会让步。我期待那些时刻——每天两到三次——一阵微风轻轻溜进公寓,让人能稍微喘口气。否则,打破这一潭死水的生活的唯一办法就是,骑小摩托车在太阳炙烤的城市中闲逛,希望能偶遇莫妮卡。我骑上贾尼科洛山(19),俯瞰整个城市,看着它被炙烤的屋顶,还有干燥的如耶路撒冷的一切。山顶上非常安静。蟋蟀也早都收拾好了行囊,外出度假。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一天天过去。我说得这么肯定,是因为八月节(20),8月15日,终于到了。零星还营业的地方也关门了。城里的情形跟遭遇了地震正好相反。没有东西移动,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完全没有。一切都停止了。就连时间也停止了。路上没有车辆,没有商店,没有行人,没有时间。只有我,还有史诗般的太阳,它一点去别的地方的意思都没有。我什么也买不到,因此心里充满了极度的渴望——对朋友、樱桃、比萨,还有对在这场太阳与静止的围局之中所有得不到的东西的渴望。所有人都走了。就连尼克也走了。到处都看不到莫妮卡。看不到任何人。除了我。如果有人来参观的话,就只能看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