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单元 难得的时光(第4/7页)

老一辈的台湾人,受的教育或许不多,干的也多半是劳力活儿,却能从生活中汲取智能,学习道理。那种发自内心的和善、信任与礼貌,让人觉得处处有情、处处亲。我不知这位老人的姓名,彼此也没有任何交谈,可这张照片让我永远记住了他。

迷人的北埔老太太

我一向会在办展览时出版摄影集,《北埔》是我的首次个展,也是第一本摄影集,拍摄年代是1980年到1985年。全部八十张作品都是用135相机拍的长方形构图,而这张用120相机拍的正方形照片,则是在1988年路过时的即兴之作。

忘了那天的目的地是哪里,依稀记得开车经过北埔外围时,虽然时间有点赶,还是决定绕进去看看。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明显感觉到这个客家村正在微妙地改变,居民和善多了,不再排斥外人。

首次造访,我被小孩丢过石头,被警察拉扯询问,被所有村民斜眼注目。来过许多回后,终于被接纳,但我仍感觉北埔是全台湾民风最封闭、保守的地方。

那天,长廊下有群妇女坐在小板凳上,就着茶簸箩剔茶梗,好让当地闻名的“膨风茶”品相较佳。这位老妇人大概家境比较好,悠闲地靠在藤椅里跟大家聊天。虽只是在自家门口,却收拾得整齐洁净,旧皮鞋擦得光亮,贴着膏药的小腿还套着肉色丝袜。

见我取出相机,老太太自动调整姿势,将上衣拨平、衣角拉直,双手一下放在腿上,一下合在小腹上,见我迟迟不按快门,又将双手扶在椅把上。每个动作都反映了她的细腻心思,也显示出她想展现自己最好的形象。

构图时,我将空藤椅也纳为重点,因为它说明了刚刚还有人坐在她的身旁,亲近到椅脚交叠。拣茶的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讲着客家话,我虽听不懂,却能意会她们在逗老太太,说你好漂亮啊!

就这样,我的底片印上了一位迷人的北埔老太太。

新竹北埔,1988

苗栗民德水库,1988

明德水库吊桥

每当兴建水库,就有一些居民不得不离开被淹没的家园。地势较高之处虽能幸免,却也会被四周水域隔绝,家园成了孤岛。台湾的各个水库附近,总有几户不愿迁离的居民,说什么也要守着祖先辛苦屯垦出来的土地。因此,纵使只剩一个孩子要上学,也得弄条船每天来往于两岸接送。农夫们要跑趟乡公所、买些日用品,则是靠着一叶小竹筏自行摆渡。

位于苗栗山区的明德水库集水区,小岛居民就比较幸运了,因为水库小,搭建吊桥不难,对外交通也方便些。只不过桥面仅能步行,禁止通车,如此一来,生活步调便停留在没有车辆的旧年头,想快也快不了。为了拍张照片,那天我可是等了又等,因为空无一人的桥就只是一堆木板、成排钢丝,既缺美感又无情调。

站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两个小小身影出现在桥的那头。光是这样,就够令我兴奋了,赶紧选好位置,框好构图,谁知两人走得极慢,好像在算步子。年纪应该都不小了,一位戴着斗笠,一位撑着洋伞,都看不到表情。两人一路并无交谈,各走各的,前者手挽提袋,驼着背,看来是长年做着粗活;后者腰杆笔直,走路模样也比较悠哉,显然已过起了含饴弄孙的好日子。吊桥静静地躺在水面上,承载着不同的人生、不一样的际遇。

无论曾经历过什么,两位老人的坚持最后都替子孙挣来了财富。如今,群山环抱的鸳鸯、日新、海棠三小岛已成著名度假区,下一代大概都当上民宿主人啦!

台南某庙,1977

下棋的老友

台南市的庙宇实在是太多了,观音、王爷、妈祖、文庙、武庙、五妃娘娘……大街小巷每走几步就有一座,拍着拍着就搞混了。当年出摄影集时,这张照片标的图说是“五妃庙”,但一位专拍台南古迹的朋友告诉我,应该是另一座。如今正确的庙名已记不得,但拍这张照片的情景却历历在目。

南台湾一年到头都热,那天又更热,我在一间刚整修过的庙宇正殿到处看,找不到值得拍的。才翻修的老建筑最尴尬,新刷的油漆虽然尽量仿古,但发亮的色泽得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淡掉。本想就此离开,却听到聒噪的蝉鸣中夹杂着细碎话语声,间或还有石子扣地的清脆声。

寻声来到庙后围墙边,只见两位留着山羊胡的老人在下棋。两人都光着脚,一位打的是如意座,一位是盘腿金刚。棋子是在地上临时捡的,并非黑白分明,只是深浅有别;棋盘画在水泥地上,线条淡淡的,看得懂就行。

在我靠近时,两人忽然噤声了。不是因为我的出现,而是棋局正僵,输赢就在几步之内了。为了找构图,我捧着120相机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两老却有如入定般,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原来,最好的构图便是把相机放在地上,于是,我也盘腿坐下,垂首对焦。从毛玻璃的屏幕看去,两人的位置左右颠倒。我一下抬头看真人,一下低头看影像,真是有趣极了。

看得出两人从年轻时就是好友,这辈子不知已对弈过百千回,输赢互换,起手落子之间,尽是惺惺相惜。

珍贵而非凡的一瞬间

这张照片是有次带学生外拍的偶得。创立摄影私塾的那几年,我除了经常与学生泡在暗房,也会带他们到外地出游,观察他们如何拍照。

新竹县横山乡的内湾村虽然偏僻,但从竹东可搭火车抵达,车班虽少,时间算准了也挺方便。这条支线如今已是热门观光项目,不像当年,主要功能就是载学生通学,除了一早一晚的上下学时间,几乎没什么乘客。我就搭过只有一节车厢的班次,乘客除了我只有一位老人。

带学生拍照,和自己一个人截然不同。独自工作时可以整个人放空,全神贯注地迎接陌生之地随时可能发生的场景;带学生时却得时时留意每个人的兴趣所在,看他们的拍摄角度是否理想,有时整个旅途按不了几下快门,都在忙着指导。

然而,那次的内湾之行,却为我留下三幅正方形构图的作品。主要原因是环境太单调、寂寥,学生几乎不晓得该把相机往哪里对。通常吸引他们的舞台效果、戏剧性张力都不存在,一切是那样地平凡、平淡,让他们完全不知从何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