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单元 难得的时光(第2/7页)

宜兰头城,1987

好山好水好埔里

那个年代,埔里人相当自豪,总说他们那儿虽然偏僻,但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山峦青翠、水质甜美,女人家皮肤特别好。台湾台风多,可无论从东边、西边上岸,来到埔里也就被四周环绕的山林挡掉了。“我们这儿是宝地,不可能有天灾!”当地人喜欢这么说。然而,1999年的“九·二一”大地震让山村倒塌了四百多栋房屋,往生超过一百八十人,人们终于惊觉,要敬天畏地啊!

在地震发生后的三年间,南投、埔里一带是我最常造访之地,每个月总有好几趟。台湾佛教慈济基金会在灾区援建了五十所学校,我将每所学校从坍塌拍到有学生从新学校毕业。也因为这个缘分,我皈依证严法师,成为慈济的一分子。

从拍这张照片到现在的三十几年间,埔里真是变化太大了。当时,说到埔里的景点,人人几乎只提一处,那就是位于虎头山麓的台湾地理中心碑。没来前我还在想,光拍个碑有什么意思,但来了才知道此地有多美。

中心碑的园区后方,只要再走个几分钟,就可一览无遗地鸟瞰整个埔里盆地。薄雾像轻纱般遮着四周山峦,刚插过秧的田亩映出一方方蔚蓝的天色,本省质量最好的甘蔗、茭白笋与各色蔬菜穿插其间。田间小径曲折蜿蜒,毫不费力地就破解了那一格格直线的单调。

那时,整个大地还没有到处乱盖的建筑。山村如今变成了繁荣市镇,就跟台湾其他的俗气小镇没什么两样。这样的好山好水好埔里啊,只有在我的照片里找了!

南投埔里,1977

一个美浓的早晨

美浓东门外的小溪,一大早已经十分热络了。婆媳姑嫂们各自蹲在几代人用过的溪石前洗衣,年纪大的仍穿着数百年不变的客家传统大襟。上工女子戴好了斗笠,扎好了头巾,穿着塑胶靴走在老竹搭成的便桥上;对岸的草丛边,几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还在磨蹭着不想上学。镇民的日常生活已开始了好一阵,太阳才从竹林后冒头。

堤防边的小路通往伯公坛,背着、牵着小孩的男人们正聚在树荫下聊天。女人做工,男人喝茶,在这儿一点也不奇怪。客家妇女自古以来就是勤俭朴实、坚毅贤德的代名词。男人出门求学经商,女人留守照顾老小,耕田砍柴,上山下海,什么也难不了她们。若说“男主外”,那么客家妇女就是“主四面八方”。闽南人称呼另一半为“牵手”,客家人却称妻子为“辅娘”,可见期许有别。

这个画面,我先用135相机拍了一张,可觉得2:3的长方形比例不够开阔,于是小心翼翼地换上刚买的120瑞典哈苏相机,在同一个位置耐心等候,于溪面清晰映出上工女子的倒影时按下快门。

走过许多乡镇,我不曾于其他地方看过如此安详平和又温馨的一日之始。一个美浓的早晨,让我体悟到什么叫作天生自然。山、水、大地因缘合和,人们依着这样的环境生活,成为与天地融合之人。

但照片是三十多年前拍的,此情此景早已不再;美丽的小溪后来被填平成为联外道路,小镇大力发展观光旅游。山被滥垦,水被污染,地被毒化,人又如何能平安?

高雄美浓,1977

台北坪林,1978

坪林茶农

滨海公路尚未开通前,订不到火车票的兰阳子弟只能一路颠簸、头昏脑涨地由北宜公路搭公交车或开车返家。早年道路窄小,迂回惊险,有“九弯十八拐”之称,由于经常发生事故,不少驾驶者都会在入山口买冥纸沿途抛撒。

这条路的中继站坪林四面环山,气候温暖潮湿,特别适合茶树生长,所生产的文山包种茶,在台湾茶界有“南乌龙、北包种”之誉。这儿也是水源保护区,流经境内的北势溪清澈无比,映着两岸的苍翠山峦,让旅客心旷神怡,路过此地,必定会停下来买几包茶叶、尝尝溪虾。

公路两旁当年几乎都是茶庄与小吃店,茶香扑鼻,隔没多远的老街,却仿佛依然停留在两百年前的开拓之初。闽式风格的老石板屋均为就地取材,得自邻近的北势溪,可惜如今已多改建为西式楼房。

我站在尾桥眺望溪谷景色,只见一位茶农扛着一大摞茶叶簸箩缓慢地走过来。看来已经走很久了,物件体积那么大、那么重,瘦长的身子却平衡得很好,每一步都跨得很有技巧,以至于气定神闲、姿态优雅,一点也不像是在从事粗重的劳作。

来年滨海公路通车,行经坪林的车辆少了一大半,等到2006年雪山隧道启用,坪林更显清冷落寞。台北到宜兰的距离大幅缩短,旅客根本就不需要停下来休息。为了振兴经济,近年来当地既办包种茶节,又推动环保露营家庭日、茶乡铁马行等新的旅游项目。希望管用。

无论如何,我印象中的坪林永远停留在这一景。

没有意外的世界

这张照片,我也是先用135小相机拍了一幅长方形构图,再拿出120相机拍正方形的。换工具的确会影响摄影者的创作心态,小相机方便捕捉瞬间的微妙,中片幅相机却会让人调整观察重点,不会只顾快门机会,而是定下心来,从四四方方的观景窗内感受整个场景的氛围。

由于相机是捧在胸口,手腕会感觉到心跳,使整个拍摄过程格外慎重,仿佛碰到重大情景时不由自主地捂着胸口。有时,我甚至会觉得自己的呼吸吐纳、血液循环都跟眼前的光线、物体、事件、人物有关,期待在一切都达到和谐时按下快门。那样的拍照方式,不但不是在抢时间,而像是让一件封存已久的东西缓缓释放时间的轨迹。

车城是洋葱之乡,这座仓库的下层挑高宽敞,堆满了网篓打包的成熟果实,上层就只有这么一个三角形的狭小空间。老妪专注地蹲在地板上挑拣明年播种要用的种子,动作不慌不忙不迟疑,笃定地把她认为好的种子一颗颗放在畚箕里,堆到一定数量再结成一串,倒吊在天花板上。若是有人告诉我,她从少女时代就天天这么拣着洋葱仔,我也不会惊讶或意外。

拍照时我生怕打扰她,拍完才发现她是聋人,根本听不到相机快门声。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有着寻常人所无的定力:重复千遍万遍的动作,对她来说并不代表沉闷或单调。我比手画脚,试着与她沟通,她却只是淡淡地微笑,始终不发一言,仿佛在她的世界里,也没有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