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单元 乡愁不再狭隘

高雄梅山,1978

梅山部落的“莫”

一查拍摄年代才惊觉,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的儿子当时还没出生,现在却跟照片中的年轻人岁数差不多了!他是布农人的原初居民,整个梅山部落的人都叫他“莫”,而且语带尊敬。

梅山是相当偏僻的所在,我从桃源村步行将近五个小时,才全身湿透地在倾盆大雨之中抵达。路基坍方,好几个月没人来了,专门服务登山客的山庄负责人看到我,还吓了一跳!

“莫”是第二天睡醒之后,到村里走动时遇上的。好多户人家养梅花鹿,我望着这些身型优雅、大眼充满灵性的动物流连忘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小伙子扛着重重一捆树叶,却依然身手矫健。“这是去山上砍来喂鹿的,”他骄傲地告诉我,“我养的鹿不但最壮,数量也是全村最多的,比其他养殖户加起来还要多!”

“莫”盛情邀我到家里歇脚,还请母亲到附近杂货店买罐头芦笋汁给我解渴。他想去都市打天下,却不得不留在山地:“家里没人手,弟弟在服兵役,父亲和妹妹种不来那块田。不过,到城里也不晓得要怎么生活。我服兵役时去过一位朋友家,好恐怖啊,那么一点点房子要住那么多人,会被憋死的。我们住惯了山地,真不习惯都市空间,转个身都觉得不自在。山地有山地的好处,但实在赚不到钱……”

我忍不住问,“莫”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这个名字是从祖父那一代传下来的,普通人不能乱取。他祖父生前是梅山部落的首领,因此“莫”也是贵族阶级。这一点从他的谈吐、举止中不难看出。

时代变迁让“莫”成了落难贵族。找出这张照片,让我又想起了这位心事重重的年轻人!

突兀的摄影经验

去过多纳几次,就以拍这张照片的经验最为突兀,完全超出我的意料。在村里走动时,我从没把相机对过这位老妇,因为她的神情有点奇怪,还跟在我后面走了好一阵。最后,她终于忍不住跑来搭讪,可是我们完全无法沟通,因为她只会鲁凯语。猜了半天也没弄懂意思,直到她开始拉我的衣角,指着后方,我才明白,她希望我跟她走。

说老实话,来到她家,我还真有点不安,整个屋子空荡荡地没半个人,只好赶紧站在挂满曝晒衣物的屋檐下,不敢再入内。见我不动,她一手抓起我胸前的相机,另一只手比比自己。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希望我帮她拍张照。我拿起相机测光、对焦,她又摆手、摇头,作势要我等等,随即转身进屋,十来分钟后再出现,已是头面干净,换了一身传统鲁凯人服饰。看来这是她最好的衣服了,说不定还是结婚时的大礼服呢!

她严肃地站着,表情呆板,让我不知如何取景。只不过稍微犹疑,她又猛指着相机催促,我只有捧起哈苏相机,应付式地按下快门。听到快门声的“咔嚓”、反光板落下的“哗啦”,她终于露出笑容,笔直地朝我走过来。见她伸手,我还以为她是要握手言谢,也连忙伸出右手。她却摇头,用手比出数钱的姿势。原来这是一笔生意!她把我当成了观光客,拍照就得付钱。我差点儿没昏倒,但还是按捺住失望,掏出一张钞票。

虽是个不愉快的摄影经历,但我仍然觉得应该把照片放出来。因为老妇的姿态、表现与周遭环境,真实地反映了部分高山族的处境。

高雄多纳,1978

台南西港,1990

庆安宫的王船祭

台湾各地庙会一向受摄影爱好者的追逐,任何摄影比赛中都看得到庙会场景。每回担任评审,所见画面都非常类似,让人搞不清楚到底二十年前拍的和现在拍的有何不同。

我并不擅长拍这样的场面,也不喜欢,因为喧闹有余、虔诚不足。在台湾早年的乡土热潮期,庙会被认为最具本土色彩、最能彰显民间活力。然而,随着旅游观念的盛行,如今它更像是一场绚丽的观光活动,丧失了敬天爱地的酬神胸怀,离信仰与传统愈来愈远。

那年,一位画家好友邀我到他西港老家做客,挑的日子正是三年才有一次的“王船祭”。说起王爷绕境,全台湾最被称颂的就是“南东港,北西港”。东港的东隆宫和西港的庆安宫,无论在场面、声势、历史地位上都独步全台。三年一度的“王船祭”也就是庆安宫“做醮”,整个期间西港万人空巷,宛如不夜城,比过年要热闹几十倍!

西港是本省最穷的地区之一,水质含碱重,连洗澡肥皂都不大容易起泡,饮用水的怪味儿就更不用说了。土地不肥,作物不茂盛,人也容易罹患各种疾病。正因为如此,烧王船、送瘟神等去煞祈福的活动历久不衰。好友在这么穷困的地方长大,却非常上进,以国画扬名宝岛。

其实,早在1974年,庆典的商业气息还不浓时,我就来拍过了。但友人盛情邀约,我也就欣然前往。由于没工作压力,拍得特别轻松,有点像度假,虽拿着120相机,也没特别想抢镜头。直到王船在冥纸堆中燃起,我才想捕捉那位乩童与船头的关系。

乩童面朝船首施展步罡踏斗,我也不得不随着他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移动。乩童跟神明联系上了没,我不清楚,倒是觉得我和他之间,仿佛有条看不见的傀儡线。

台南南鲲鯓,1976

精神折磨

那年去南鲲鯓,是被一位研究民间曲艺的学者拉去的,结果没在庙会里听到可采集的民间歌谣,倒是看到了全省大小庙宇的乩童大会串。

乩童是道教仪式中的一种灵媒,被认为是神明或鬼魂与人类的媒介,多由男性担任,年龄不拘,产生方式据说分为宫庙神明拣选、师徒相传以及自我发功。有研究指出,台湾的乩童,在语源或出处上比较接近东南亚地区的巫术,与道教仪式不太一样。是否属实,我就不清楚了。总之,台湾乩童上身的神明多为王爷、三太子、天上圣母、济公,服务项目还包括替收惊,甚至医病。

乩童还有文乩、武乩之分,神明附身时称为“起乩”。文乩大致是手执香支,以吟唱、口述的方式帮信众医病、解惑;武乩则主要帮信徒镇鬼安宅,起乩时踏五营步罡,手持双刀,前额见血,以示驱邪破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