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单元 难得的时光(第3/7页)

屏东车城,1978

台北三峡,1976

不存在的画像铺

回想拍这张照片的情景,整个三峡老街冷清到令人难受,所有商店几乎都歇业了,唯独这家画像铺大门敞开,每次经过都可看到师傅全神贯注地在作画。他的主要工作是画告别式遗像。早年放大技术稀罕,照片都是用底片直接压样,大尺寸肖像得照着小印样一笔一笔临摹。

这行业多半是街角小摊位,这么大的店铺还真少见。画师功夫不错,对自己的杰作也颇为得意。墙上挂满的画框里除了孙中山、肯尼迪,还有那年代堪称新潮大胆的裸女图,每一帧都反映着时代背景。

每回看这张照片,我都会审视良久。市况萧条若此,师傅却将店面开得这么大。画像生意再旺也有限,人家好,他不怎么样;人家不好,他也依然守着铺子。笔下人物个个五官清晰、栩栩如生,他自己却背对着镜头,看不到脸。

为了写这张照片的故事,我特地到三峡打听。长仅二百米的老街如今成了重点观光区,每逢假日游客如过江之鲫。向好几家店铺打听都一问三不知,一位坐轮椅的残疾人在这一带卖彩券,建议我去找一位老三峡人试试看。

那家古董店专卖民国以来的工艺品,除了照相机、老钟、碗柜、家具,连台湾早年的交通号志牌都有。老板非常客气,说他虽是这条街上的人,可当年整个地方没落到没人想待,他也离乡背井去打拼,直到十多年前老街重建,才又回来开店。照片中的画像铺,他毫无印象。

叫人怎能不感慨!不过是三十七年前的事,问了半天却没人知道,仿佛这画像铺从来就不存在。

故乡头城的海边

童年对农事心怀愤懑,镇上角落、郊外田园都会勾起我不愉快的回忆,但海边却是完完全全地充满了欢乐。那是一个明知禁忌,却想尽办法去犯规的乐园。父母严禁小孩在没有大人的陪同之下来到海边,可他们一年到头都在忙,哪有时间带我们来!犯完规,临回家前还得在沙滩上打滚,把海水泡干净的身体弄得愈脏愈好,以免父母起疑。

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是安全时段,父母忙得顾不着我们,可沙滩却烫得能焖蛋。在我们小时候,那条沙滩是非常宽的,从马路边到海域,打赤脚走不到三分之一就会被烫得受不了,只有深呼吸、用力跑。“好烫、好烫”的声音此起彼落,大伙儿拼命往前冲,在碰到冰冷海水的那一刻,真是痛快到能把所有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有阵子我还练就了在脸上罩顶斗笠,浮仰海面睡觉的功夫。此外,这儿还是打群架的理想所在,头城海边的沙又细又软,被打趴下了也没那么疼。

然后,我们一天天长大,沙滩一天比一天脏,到处都是塑料瓶、保利龙餐盒。乌石港开辟后,潮汐流向改变,整个沙滩变得愈来愈窄,直到完全消失。孩子们从此少掉了追逐嬉戏的天堂。

拍这张照片是我最后一次回到头城海边,回忆往事,酸甜参半。时值秋末,两个小兄弟骑着脚踏车过来,在水泥路面停下,也没想要碰海水,只是望了望海面就走了。那冲过沙滩、冲进海里的欢畅,他们能体会吗?

宜兰头城,1990

台南南鲲鯓,1976

唱《劝世歌》的盲妇

在《正方形的乡愁》摄影集中,我将一组以肖像为主的单元取名“乡亲”,并写下:会用相机镜头去看一个人,已是用情了;会拍下一张照片,已是有亲了。对摄影家而言,被他拍下来的陌生人,在某个意义下,都成了乡亲。

这位在树下捧着月琴自弹自唱的盲妇,天生有副好嗓子,人们管她叫乞食婆,可在我看来,她比有些红透半边天的艺人还强,只可惜生不逢时,若是晚个五六十年,说不定会变成如今流行的选秀节目巨星。

那年头,乡下人口中有群乞丐帮,平时见不着人,可每当何处有庙会,他们就成群结队地出现,仿佛有组织似的。人们总是远远地躲着那些脏兮兮、缠着人不放的小孩,或是瘫坐在路边、不知是真是假的残疾人。庙方则是一见他们便立刻驱赶。

这位盲歌手却显得十分有尊严,经常会得到人们的掌声。我在不同的庙会见过她好几次,每回都忍不住驻足聆听,然后把身上的零钱全掏出来,轻轻放入翻转在地面上的斗笠中——里面的赏金总是只有一点点。

“我来念歌啰——呼恁听噫——不免却钱啊免着惊呀——劝恁做人着端正——虎死留皮啊人留名唉——讲甲当今啰的世间哩——鸟为食亡啊人为财死啊——想真做人搁着嗨嗨——死从何去生何来咿——”这首《劝世歌》台湾人耳熟能详,她却能唱得让人静下来抚心自问,是否仍记得老祖宗的教训?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就会想起盲妇那尾音细腻、余韵缭绕的独特嗓音,仿佛是在借着歌声,与她不曾见过的世界沟通。

台北淡水,1988

一个时代的典型

老人只是一位小镇居民,却是我拍过的最优雅的人之一。他并不是要去赴约或办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从家里走出来,坐在淡水码头晒一会儿太阳。堤防边的人不少,多半都是能靠就靠、能撑就撑,身体不是歪的就是斜的,唯独他坐得端端正正,老远就吸引了我。

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虽然稀少,却理得服服帖帖。那件不知已穿了多少年的西装外套,袖口已开始翻毛,却洗得干干净净,烫得笔挺,保养得很好。白衬衫领口有些磨损,但整件衣服都浆过、烫过,每颗扣子都扣得规规矩矩。他并不是读书人,但因自重自爱,再加上生活习惯良好,举手投足间便自然流露出谦逊与涵养,就像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

这样的人让我敬畏。我很想拍,却不敢贸然行动,也不愿用平时擅长的抓拍——在他全然不会察觉的情况下捕捉我所要的画面。我走过去,鞠个躬,仿佛他是老师,而我是正要交作业的学生,恭谨地征询是否可以让我拍张照片。

老人点头微笑,把稍微后仰的帽子往前调一点,虽只是个小动作,却展现了对我的尊重。就在这一瞬间,我按下快门,捕捉了他对陌生人的接纳,也捕捉了一个时代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