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单元 乡愁不再狭隘(第2/6页)

那天,乩童们有互相较劲的味道,起乩时的自残行为显得变本加厉,仿佛不如此,无法证明自己神力较大。有的人明明看起来就是凑热闹的普通老百姓,受到氛围影响竟也激动起来,衣服一脱、兵器一抡,就直朝自己身上整。

我不想捕捉血淋淋的画面,但身为记录者总得直面事实,不能躲闪,最后决定选择一个视觉上最不刺激的角度。没想到,在乩童侧面凝住的这个瞬间,却产生了另一种效果。斧刃还没跟赤裸的背脊接触,不至于看到肉体折磨,但悬在半空的紧绷感,反而造成了精神折磨。

台南西港,1990

阵头团员

阵头我是从小看到大的。乡下没什么娱乐,就是庙多,每次拜拜都少不了阵头。街坊邻居有喜庆、丧事,也会请他们来助兴、送葬。对乡下人来说,阵头等同于杂耍、特技,有的表演还会夹带荤味,逗得下里巴人哈哈大笑,觉得长见识了。

以前人受过教育的不多,老百姓就靠着民歌、说唱、戏剧来了解历史典故、传统风俗和仪式源由。在台湾的民俗曲艺中,阵头被归为戏剧类,分为文阵和武阵。文阵有车鼓、桃花过渡、牛犁、布马、踩脚跷、大鼓阵、病囝歌、十八摸;武阵有宋江阵、八家将、狮阵、龙阵、七爷八爷。

阵头的音乐结构原始、单调、不断重复,舞蹈动作也简单、拙朴。但不知从何时起,喜爱哗众取宠的人们将乡间庙宇文化与科技结合,美其名为传统技艺融合时代元素,近年流行的“电音三太子”便是个中代表。有人认为这是台湾传统民俗技艺的提升,已达艺术层面,在我看来却是不古不今、不中不西、俗不可耐。

我拍过的阵头不多,主要原因是,会拍照后,阵头已跟我小时候看到的很不一样了,细腻成分消失,只剩喧嚣。倒是这两位阵头团员吸引了我的注意,已着好妆的她们,在车鼓阵还没出发前,于棚下稍事歇息。看脸孔就知道,她们是普通乡下人,但阵头锣鼓一响,就会立即化身为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

两人一抬头一低头,反映了不同心境,也暗示着传统民间文化令人不确定的发展与前途。

盼望收工的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在神明绕境时,通常都走在七爷、八爷之前,后面也许还跟着千里眼、顺风耳,最后才是城隍爷、王爷或是哪位千岁爷。

在我们头城,每年最盛大的拜拜,就数农历正月初六城隍爷圣诞了。年味仍浓,又来了个全镇狂欢,不但会举办城隍爷绕境,殷实人家还开流水席宴请亲朋好友,真是一等一的热闹!镇上最大的开兰路(开发宜兰的路)主要供车辆来往,平时没什么人走动,但每逢这一天,惯走骑楼的民众全拥上大马路。从路头到路尾,挤满了男女老幼和各式各样的阵头。不只城隍庙,其他大小庙宇也会把所供奉的正神请出来游街,街头巷尾都是神明,那个盛况啊!

小时候年年看城隍大仙尫绕境,不觉得有多稀罕。小孩子最感兴趣,而且永远热切期待的,就是牛头马面身上挂的那一大串饼干。饼干的作用,除了让妇女们求回去帮婴儿“收涎”,群众中有小孩被面目狰狞的阴间差役吓哭时,也可赶紧扯下一块哄哄他们。被吓过一次的小孩尝到甜头,之后就是不害怕也故意装哭,在大街吃完,绕到小巷看能不能再搞一块。大人当然比小孩精,谁拿过、谁没拿过,牛头马面都清清楚楚,从不上当。

原以为这个习俗家乡才有,在台北霞海城隍庙的大拜拜又碰到牛头马面,忆起童年趣事,不禁拿起相机,按下快门。小时候总觉得他们硕大无比、凶恶万分,没想到长大近看,竟是瘦巴巴地满脸疲惫,颜面油彩糊成一团,仿佛已饿得手脚发软,巴不得阵头快点结束,好收工回家休息。

台北迪化街,1976

静悄悄的戏台

高中一毕业我就离开了故乡,只有逢年过节才回老家。随着工作渐忙,归期从清明、端午、中秋、春节,渐渐缩减到只有一年一度的围炉。

自己开车后,返乡多走滨海公路,但每回都免不了心惊胆跳。砂石车司机就是路上的危险分子,为了供应大台北地区急速加盖的大厦、公寓,一辆又一辆的重型卡车飞奔至宜兰载运溪谷挖出的石头,再回头一路横行、超车。每次走这条路都得提心吊胆,这也是我少回家的原因。

那年从头城回台北,经过滨海公路旁的大里渔港,只见山脚下的天公庙前搭了个野台戏棚,忍不住停下车来歇歇脚。天公庙本名庆云宫,主供从福建漳州奉请来台的玉皇大帝,成立之初规模简陋,经过将近两百年的整修、扩建,才有了今日的雕梁画栋、广阔殿堂。山门正对波涛汹涌的太平洋,视野辽阔、景色壮丽,可远眺龟山岛。每年农历正月初九玉皇大帝寿诞,前来祈福、还愿的信徒络绎不绝。

我到的时候是中午,戏班成员各自找了位置正在休息。戏台上静悄悄的,戏台下却熙熙攘攘,到处是捧着牲礼、祭品的人们。香客来自四面八方、各个阶层,如戏的海海人生,恐怕比舞台扮演得更扣人心弦。台上总有收场时,台下之剧却永远不会落幕。

比起我们小时候,野台戏是愈来愈简陋了,有时上半身是古装,下半身却露出牛仔裤、皮鞋,耍缨枪的手腕还挂着手表。倒是没见过有人挑剔,只要身段好、唱腔带劲,即使穿帮连连,也照样能得掌声。

我在前台、后台走来走去,也没人管我。大剌剌躺在台上的这位,不晓得待会儿要扮演什么角色。从睡姿、相貌、独占空间的气派看来,应该是将相而非兵卒。

宜兰头城,1989

后台的假寐

后台的大部分空间都被戏服箱占满,箱子还兼化妆台、餐桌、道具架。休息的戏班成员一个挨一个,没人能把四肢摊平。膝盖要拱起来,手臂要缩在胸前、搁在头上,尽管局促,却依旧能安然入梦,且维持头套、浓妆的完好。

歌仔戏的发源地正是我的家乡宜兰。它是台湾唯一土生土长的戏曲剧种,发展至今约有一百多年历史,从小戏阶段演变到大戏形式。小戏阶段源自大陆福建漳州一带的“歌仔”说故事,是民众在农闲之际,于大树下、草埔旁的自娱。之后渐渐吸收车鼓小戏的表演形式,用几个简单的角色来陈述故事。大戏则是以小戏为基础,采集民间歌谣乐曲与流传于本岛的其他戏剧表演,融合、演化为成熟的演出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