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度、分寸与超越[1](第2/4页)

说到卓越,有两点值得多说几句。第一,全盛时期的雅典人热切地渴求获得“荣誉”,他们对此从不扭捏,内心的平静与祥和不是对卓越的恰当回报,“同侪和后人的称颂”才是。陈嘉映老师有个很好的观察,他说我们万不可将雅典人的“荣誉”混同于大众传媒时代的“虚名”。在一个公民人数不超过三万人的城邦里面,对于“卓越”的称颂几乎都与公民的直接生活经验息息相关,人们亲眼目睹你在战场上勇敢杀敌,亲耳听见你在公民大会上慷慨陈词,熟知你的日常操守,了解你的道德品行,“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情况几乎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尺度的作用。

第二,这种“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展现”的前提是职业身份的非专门化。雅典城邦的事务尽可能都是由业余者来管理的,公职的专门化被尽可能地控制在相当小的范围内。公民参与城邦的公共事务,通过商讨进行自我管理,基托说“这些事情就像呼吸对于生命一样不可缺少”,是构成“完全的生活”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除了参与政治事务,每一个公民还有着很多的身份:士兵,工匠,戏剧家或者运动员。希腊人认为专门技术是奴隶的特长,但这样的专门技术并不能等同于卓越。“全面的人”不等于“全能的人”——古希腊人的理想不是要成为无所不能的人,而是要在人生的全部领域都体现出一个完整的人的生存。这种人被认为是拥有“aretê”的人,也就是卓越的人。这与我们今天对于卓越的理解可谓相去甚远,郎朗无疑是一个卓越的钢琴家,但是在亚里士多德眼里,他一定不是一个卓越的人,因为亚里士多德相信一个人不可能既在音律上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同时又在别的方面卓越。所以“全面的人”必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业余的人”。相比之下,现代人只能成就“片面的深刻”,也只能成为“单向度的人”。

“全面的人”是一个一去不返的理想。随着城邦规模的扩大和城邦事务的日益繁杂,这种全面但业余的人愈发凸现出不合时宜。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批评雅典民主制,理由之一就是政治艺术的主要功能在于使人们变得更好,而这需要专业的训练,让一些非专业的人士轮流来管理城邦在他们看来是不可理喻的。如果说技艺精湛的工匠是制作术的专家,那么哲学家就是关照灵魂的专家,二者的区别只在于,哲学家试图说服所有人相信关照灵魂是人生在世最为重要的事情,并且最终,柏拉图试图说服人们为了哲学生活放弃城邦生活。

伯罗奔尼撒战争过后,雅典城邦开始衰落。当一个元气充沛的黄金时代逐渐消逝时,反映在哲学思想上就是对何谓“幸福生活”的举棋不定。亚里士多德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两个备选答案,一个是政治家的政治生活,一个是哲学家的沉思生活。哲学家(如阿那克萨戈拉)拥有的是智慧(sophia),智慧思考的是不变的、永恒的、非人类的事物;而政治家(如伯里克利)拥有的却是明智(phronesis),明智考虑的是属人的、具体的事物。

亚里士多德和他的老师一样倾向于抬高哲学贬低政治,他的理由主要有两个:第一,人天生求知识,只有处在“知”的状态中,特别是对最高等的事物的“知”的状态中才是最幸福的;第二,与哲学家的“至善生活”(沉思)相比,政治生活追求的“荣誉”太过肤浅和不可靠——荣誉取决于授予者而不是取决于接受者。但是,亚里士多德的立场要比柏拉图复杂许多,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十卷中,他坦承沉思生活是一种“比人的生活更好的生活。因为,一个人不是以他的人的东西,而是以他自身中的神性的东西过这种生活”。言外之意似乎在提示我们,沉思生活不是大多数人能过上的生活,它只可能属于少数能够发挥其神性的人,并且它只可能在城邦之外获得。亚里士多德一定非常明白哲学与政治的矛盾和紧张,所以他仍旧把政治生活作为一种因其自身就值得选择的生活。所谓“人是政治的动物”,真正的意思是“人是这样一种动物,其特性就是生活在城邦之中”。换言之,只有在城邦的尺度内,人才有可能实现人作为人最兴旺的状态,与此相对,脱离城邦者非神即兽。就此而言,尽管亚里士多德认为政治学的目的是最高善,但他应该会同意罗尔斯的那个结论:在政治生活的层面上我们无法过上至善的生活。

罗素指出:“基督教出世精神的心理准备开始于希腊化的时期,并且是与城邦的衰颓相联系着的。”希腊化后,帝国的规模太过庞大,城邦的政治关怀不复可能,身处苦难深重的世界里,人们实难关心“怎样才能创造一个好国家”,转而孜孜以求“在一个罪恶的世界里,人怎样才能够有德;或者,在一个受苦受难的世界里,人怎样才能够幸福?”并且,这幸福的实现通常不在此岸,而在彼岸。这种此岸与彼岸、肉与灵、哲学与政治的截然两分可以在柏拉图这里找到源头,但是正如基托所言,这不是典型的希腊式的观念,柏拉图的哲学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希腊精神的背离。

柏拉图主义对基督教神学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中世纪的学者甚至认为要想把柏拉图主义从基督教里面剔除出去又不至于拆散基督教,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是在诸神麋集的古希腊,柏拉图的绝对的、永恒的神的观念却不是主流观点。古希腊语中没有和“普世宗教”直接对应的词汇,奥林匹亚山上的众神不是希腊人的道德楷模,希腊人的信仰也不是扎根于启示的基础上。在古希腊,超自然与自然,神与世俗之间没有明显的断裂,二者始终是相互交融彼此交织的。汉密尔顿说,所有有翅膀的胜利女神像都是希腊后期的作品,雅典卫城山上的神庙是为没有翅膀的胜利女神建造的。因为古希腊的艺术家们没有意识到灵魂与肉体的斗争的存在,他们从来没有否定肉体的重要性,也从来都能在肉体中看到精神的重要性。汉密尔顿认为古希腊的艺术家们“企图要超越个体,但从未想过超越自然”,这是一个极具启发意义的观察,对“个体”的超越指向“普遍”,但是对“自然”的不超越则意味着“分寸”,正是这种意在超越个体但从不妄图僭越自然的理性冲动体现了古希腊人根深蒂固的节制精神。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家或许是希腊人中最没有节制精神的一群人。

古希腊的多神教有一个突出的优点,那就是对异教的宽容,对意见世界的体谅和对世俗生活的热爱。这让他们一度在世俗生活和超越精神之间取得过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不是死水一潭的僵化平衡,不是以丧失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正义为代价的表面和谐,而是一种充满紧张与生机的内在和谐。虽然每一个城邦都有各自的守护神,彼此的习俗和道德也各异,但是他们非常了解相互之间的界限和分寸。亚里士多德说,对于人间的事务,我们都不全部加以考虑,例如没有一个斯巴达人考虑为西叙亚人设计最好的政体,他们只考虑自己尺度内的问题。这样一种尺度感和分寸感是现代人久已丧失的实践智慧和美德。我们今天面临的困局好比是把“诸神之争”的场域从奥林匹亚山搬到了全世界,不同种族、民族、文化传统频繁照面,古希腊人如何处理诸神与世俗生活的智慧也许是一个可以借鉴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