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9页)

于是,这首“阴郁的田园诗”一行行地变得更加阴郁起来,这也就不足为怪了。它的氛围越来越紧张,但它所反映的与其说是作者思想的复杂,还不如说是词本身对灾难的渴求。因为,你越是向沉默施压,沉默便越是巨大,因为它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靠,除了它自身。那种神秘因此也会变得更加浓厚。这就像拿破仑攻入俄国,却发现乌拉尔山脉不是她的尽头。不足为奇的是,我们这首“阴郁的田园诗”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更加紧张下去,因为诗人的大脑可以同时扮演侵略的军队和被侵略的领土;归根结底,他也无法在两者中选边站。这种面对眼前无限大的空间而产生出的感觉不仅摧毁了征服的念头,而且也打消了前进的感觉,这就是“跟我说吧,只要是心里的东西”这行诗以及“你在嘲笑我!”之后的几行诗所告诉我们的:

 

“我没有,我没有!
你让我生气。我要下到你那里去。
上帝啊,这女人!”
“I'm not. I'm not!
You make me angry. I'll come down to you.
God, what a woman!”

 

侵入沉默之领土的语言并没有获得胜利,只留下它那些词的回声。它能够展示的唯一成果就是这一句老话,它先前就曾把他带进死胡同:

 

“到了这个地步:
一个男人不能提他死去的孩子。”
“And it's come to this,
A man can't speak of his own child that's dead.”

 

这话同样也只能依靠自我。僵局。这种僵局被那女人打破了。更确切地说,她的沉默被打破了。这本可以被男主人公视为一场胜利,若不是因为考虑到她献出的是怎样一段独白的话。这与其说是一次进攻,还不如说是对他所代表的所有东西的否定。

 

“你就是不能,你根本不懂怎样提起。
如果你也有感情,你怎么能
亲手去挖他的小坟;怎么能?
我从那个窗口看见你在那里,
见你扬起沙土,扬向空中。
扬啊扬,就像这样,土轻轻地
滚回来,落在坑边的土堆上。
我想,那男人是谁?我不知是你。
我走下楼梯,又爬上楼梯去,
再看一遍,见你还在挥锹扬土。
然后你进来了。我听见你的低音
在厨房外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
但我走过去,要亲眼看一看,
你正坐在那儿,鞋上污迹斑斑,
那是你孩子坟墓上的新泥,
然后你又讲起你那些琐碎事情。
你把铁锹靠在外面的墙壁上,
就在门口,我也看见了。”
“我想笑,笑出有生以来最苦的笑。
我真苦!上帝,我真不信我的苦命。”“You can't because you don't know how to speak.
If you had any feelings, you that dug
With your own hand — how could you? — his little grave;
I saw you from that very window there,
Making the gravel leap and leap in air,
Leap up, like that, like that, and land so lightly
And roll back down the mound beside the hole.
I thought, Who is that man? I didn't know you.
And I crept down the stairs and up the stairs
To look again, and still your spade kept lifting.
Then you came in. I heard your rumbling voice
Out in the kitchen, and I don't know why,
But I went near to see with my own eyes.
You could sit there with the stains on your shoes
Of the fresh earth from your own baby's grave
And talk about your everyday concerns.
You had stood the spade up against the wall
Outside there in the entry, for I saw it.’
‘I shall laugh the worst laugh I ever laughed.
I'm cursed. God, if I don't believe I'm cursed.”

 

这的确像是一种来自异域的声音:一种外语。女人站在远处看着男人,男人无法完全理解他们之间的距离,因为它是与女主人公上下楼梯的频率成正比的,也是与他在掘墓时扬起铁锹的频率成正比的。无论这个比例是怎样的,反正它都会令他在楼梯上向女主人公迈出的实际步伐或精神步伐相形见绌。而她的行为——在他掘墓时走下楼梯又爬上楼梯——背后的理由也是不利于他的。可以假定,这附近没有别人来替他做这件事情。(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说明他们还相当年轻,因此也并不富有。)可以假定,通过干这种体力活儿,并且是用一种相当机械的方式——正如此处的五音步诗以一种技艺纯熟的模仿手法暗示的那样(或是如女主人公指责的那样)——这个男人在压制悲伤。或者说,是在控制悲伤;也就是说,与女主人公不同,他的动作是实用性的。

简而言之,这是无用对有用的观察。显而易见,这种观察通常很准确,也很富于判断力,如“如果你也有感情”(If you had any feelings),以及“扬啊扬,就像这样,土轻轻地/滚回来,落在坑边的土堆上”(Leap up, like that, like that, and land so lightly / And roll back down the mound deside the hole)。取决于观察时间的长短——比如这里用了九行诗来细致地描写掘墓的情景——这种观察可能会造成这样一种感觉,即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横亘着一道鸿沟(此处正是一例):“我想,那男人是谁?我不知是你。”(I thought, Who is that man? I didn't know you.)因为观察,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不产生任何结果,而掘地至少会产生一堆土,或是一个洞。而在观察者的脑海中,这其实就等同于一座坟墓。或者更确切地说,就等同于男人和他的目的合二为一,更不要提他的工具了。无效的现实和弗罗斯特的五音步在这里捕捉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规律的节奏。女主人公在观察一台无生命的机器。在她眼里,那男人就是一个掘墓人,因此也就成了她的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