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朝九晚五(第2/3页)

更糟的还在后面,他将恐惧和愤怒转向自身,对自己抱以重拳,不知节制得令人后怕。见此情景,我只感到心碎,那是我引起的,我却无能为力。一个同事走进来安慰他,保证一切都还好好的。我退了出去,感觉自己坏了事,之后都躲在办公室读护理计划,把文件堆当成避风港。

回家时我觉得自己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误。现在写来好像挺冷漠无情,但我只能想到这个说法,那就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有像乔伊这样的孩子。我以为残障就意味着要靠人抱起来、要用轮椅推、要听催眠曲才能睡着,我以为我这孩子就代表了自闭症,却没想到它除了上述种种,还能将恐惧、愤怒、难过和暴力融合一处。也许是我幼稚,也许我们应该让人们更多地了解不同程度的残疾。

对不起,乔伊。我没有那种知识。

一天天、一周周地过去,我慢慢地和乔伊还有别的孩子熟络起来。这工作成了我有过的最美妙的工作。每次调班会遇到什么人,我从来无从得知。我看护过一个男孩,他对下雨天是那么苦恼,竟至于一见到天空转成灰色就想把墙上的灭火器统统扯下来;一个青少年,痛恨衣服抵着皮肤的感觉,总是想把衣服都撕破;一个小盲女,迷恋唇膏,对无线电台频率几乎无所不晓。而使我最感惊异的是,在这些孩子一举一动——每一次哭泣,每一个微笑,有时甚至是每一次眨眼——都大声而清晰地传达出自己的需求的情况下,他们怎么会被认为不能与人沟通,因而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们是在向一个充耳不闻的世界说话。

在护理行业工作有个难题,一方面我觉得这是我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一份差事,一方面我只从中得到个人职业史上最微薄的工资。自从在洗发水厂给500毫升的瓶装护发素盖盖子的愣头青岁月以来,我就没见过这么点钱。而且我还感到有点自欺欺人——要不是我儿子将我引入了自闭症的世界,我会考虑这样一份工作吗?我很怀疑。为确保有足够的钱熬过周末而去兑现支票,这倒是个更有吸引力得多的选择。

作为一个护理工作者还要承受一些挫败感:被告知经费不足,没法带孩子们出去游玩,然后却发现整箱整箱价值不菲的文具为了所谓护理中心的“品牌再造”而被扔掉;工作过程本身充满危险;没完没了在老朽的电脑上做文书工作、填写表格,而这本来是那些为了更趁手的差事逃避办公室的人干的活;工作所要求的能力,总像是只要会读些怎么样才算一名好看护的东西就行,而不是亲自去实现;风险评估,换班报告,以及强加在护理工作本身上面的护理计划。我们都知道,人们不会为了钱而从事护理行业,但给予他们职业安全感,使他们感到有价值和被赞赏,这些都环环相扣,对整个系统至关重要。

此外,还有那些家庭,我看见过他们都经历了什么。有些人的孩子从来睡不着觉。有些人的孩子的行为相形之下简直使得我这孩子像特雷莎修女。有些人精疲力竭地前来,仅仅被告知由于资金紧缺现在孩子每天只能分到两块尿布,或从此星期天上午会关闭操场。

我通过了驾驶小型巴士的考试,此后开这车就成了我在护理中心最热衷的活动。那些孩子有许多都没怎么出去玩过——有时是因为缺少交通工具,有时是因为大人们觉得“太过冒险”。我们三个同事带一个十二岁男孩到海边——那可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把他领下海水,他便决定再也不走了,我们花了两个半小时才说服他回到车上。另一次,我带一个热爱切尔西足球队的男孩去游览他们的俱乐部,他亢奋得无以复加,一路高喊“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让其他观光者困惑不已。这些出行对其他没有参与的孩子也意味良多。就像第一次倒班遇到乔伊对我产生的影响,我也同样希望中心允许孩子们去做他们平时总被剥夺了机会的一切事情,希望我们能尽可能多地带他们出去。我想要人们认识乔伊,亚当,莎拉和约翰……

我这孩子曾去过那家护理中心,并对之一见钟情。那儿有一间感觉训练室、一间软体玩具房、一整套IT设备和六个宿舍。不上班时,我偶尔带他进去逛逛,我们会向其中一些小朋友打招呼,之后留下吃晚饭。他喜欢那种按一个键就可以上下移动的浴缸,总想在那儿过夜,又总是带着怀疑的目光盯着他想睡的那间房里的孩子们。那房间有一台电视,个别年长一点的男孩趁你没注意就想偷窥一眼《宝贝基站》[1]。

关于那段时间,我最珍视的记忆是圣诞派对。所有的孩子都受到邀请。救世军乐队来演奏颂歌却无人领情,因为这拖延了上香肠卷的时间。这次活动非常精彩。

我被请求当圣诞老人,我同意了。我像多数高龄的不成熟男人一样,在准备阶段弄来一套戏服,然后又像个男孩,为这如此重大的场合训练了很长时间。不过我还提了一个条件,就是我这孩子要一块参加。

我让他坐好,跟他说圣诞老人请我们帮个忙。这位大神由于忙着准备节日,所以没法来我们的派对,就问我们能不能帮他。圣诞老人说我可以当他,还让这孩子当精灵。这孩子欣然应允。

当然,起初那套精灵戏服穿着太痒,我买来的一对尖耳朵和红色的、玫瑰色的面颊也肯定用不上了。但经过一顿甜言蜜语的哄骗,又给他在戏服底下穿上“正常”的衣服之后,他这精灵总算像模像样了。

我会老实交代,那天我确实有点没头没脑:我设想圣诞老人只要坐在他宽大的椅子上,而那长着母鹿眼睛的精灵则栖息在他的脚旁,睁大双眼满带惊奇地抬头望着他,同时给兴高采烈跟着家长一块往里走的孩子们发礼物。

同事们用一周时间把感觉训练室装饰成了一个岩洞,时髦非凡,深得我心。派对原定只开两个小时,却搞了这么个任何商场都会引以为傲的岩洞。一到中心我就去员工宿舍换戏服,反复提醒这孩子不要叫我老爸。“这是你的名字。”他说。我提醒他,我是要做圣诞老人而他是要做精灵的。他点头,说“我知道”,然后每次跟我说话还是叫我老爸。我只好告诉那些迷惑不解的孩子和家长,“我长得像工厂里所有圣诞精灵的父亲”。

然后,我这辈子最莫名其妙的120分钟就开始了。这孩子爱死了其中的每一瞬间。他用一件件礼物猛敲地板,他吃百果馅饼,在不停地干这两件事的间隙当中,他还有很多话对那些来看圣诞老人的孩子说。当柔缓的圣诞音乐在那星星闪闪的节日圣殿里四处流溢时,我做了一场伊恩·麦凯伦爵士[2]都会叹为观止的表演。而当雪橇铃声响彻寒冷冬夜,我怅然地说起“魔法粉末”,孩子们酣然欲睡之时,精灵却有自己的台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