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新耶路撒冷(第2/4页)

冬天的空气像火一样包围着她,将她所有的杂念烧得一干二净,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要把她的孩子们治好。她紧紧攥着这个棕色的纸皮袋,手指头冻僵了。她冲向韦恩大街上他们的家,头脑无比清醒。她感到自己能看进宝宝们的身体里,穿过他们的肌肤、血肉,直直地进入他们的胸腔,看见他们那疲倦的肺。

海蒂将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挪得离浴缸更近一些。她新添的桉树叶有点多了——孩子们受不了这薄荷味儿的雾气,紧闭起双眼。朱比莉攥起小拳头,举起胳膊,仿佛是要擦擦流眼泪的眼睛,可是她太虚弱了,她的手臂又落了下来。海蒂跪下来,亲吻她的小拳头。她拿起女儿无力的手臂——轻得竟像小鸟的骨头——用朱比莉自己的手拭去了她的眼泪,倘若她有力气,她一定是想这么做。

“看啊。”海蒂说,“看啊,这都是你自己做的呢。”朱比莉仰头看着她的妈妈,笑了。又一次,海蒂抬起朱比莉的小手,给她擦去了眼里的泪。这孩子还以为是在玩躲猫猫呢,她微弱地笑起来,笑声柔软,又夹杂着痰,但好歹她是笑了。海蒂也笑起来,因为她的女儿如此勇敢,如此温厚——虽然病情已经很重,但她依旧如罂粟花一样阳光。她的一边脸颊上有个小酒窝,哥哥费拉德尔菲亚有两个。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朱比莉的头发和奥古斯特的一样黑,而费拉德尔菲亚的则像海蒂的,像牛奶般无色,又夹杂着沙土一样的棕黄。

费拉德尔菲亚的呼吸很吃力,海蒂把他从摇篮里抱出来,让他坐在浴缸边上,这里的蒸汽最浓。他柔软地偎依在她的怀里,宛如一袋面粉。他的脑袋耷拉在脖子上,两只胳膊垂在两边。海蒂轻轻地摇醒他。自从前天晚上以后他便没再吃过东西了——那天晚上两个孩子都咳嗽得十分严重,他们把海蒂强喂下去的蔬菜肉汤都咳了出来。她用手指把儿子的眼皮拉开,他的眼球在眼眶里打转。海蒂不知道他这是昏厥了还是睡着了。假如他昏厥了,他可能就……他可能就……

她又掰了掰他的眼皮,这一次他睁眼了——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他努了一下嘴,就像她平时喂他豌豆泥,或是闻见他不爱闻的东西时那样。就是这么个爱大惊小怪的孩子。

这亮堂堂的浴室让人不知所措:雪白的浴缸,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瓷砖。费拉德尔菲亚又咳了,很长的一段呼气,令他小小的身体都在颤抖。海蒂从暖气片上取下一盒芥末膏,大把大把地涂在他的胸膛上。他身上的肋骨就像细枝一样在她的指尖游离,仿佛轻轻一碰,它们就会折断,纷纷掉入这胸腔之中。他曾经是那么健康,他们两个都是,当他们还没生病的时候。费拉德尔菲亚抬起头,又立刻低下去,他没有力气了。他的下巴扑通一声撞到海蒂的肩上,正如他学习抬头时那样。

海蒂在狭小的浴室里绕圈走着,一边拍打费拉德尔菲亚的背。每当喘息的时候,他的腿便绷紧,踢她的肚子;一旦能呼吸的时候,他便放松下来。浴室的地很滑,她嘴巴里哼唱着没有意义的字眼——嗒、嗒、嗒,当、当,嗒、嗒。她什么歌词都记不住。

水从窗户上、水龙头上滴下,滑落掉进电灯的开关里。整个浴室都在滴水,犹如暴风雨过后的佐治亚的树林。忽然什么东西嗡嗡响起来,墙里头发出嘶嘶的声音,头顶上的灯熄灭了。浴室一片蔚蓝,雾气弥漫。我的天啊,海蒂想,又来这一套。她头靠在门柱边,闭上眼睛。她已经有三天没合过眼了,眼前突然显现出旧时的一幕:海蒂与母亲和姐妹们黎明时穿过树林。妈妈背着两个大旅行袋先走,三个姐妹跟在后头,背着毛毯裹成的大包小包。她们穿过破晓时分的雾气与灌木丛,向镇上走去,裙子不时被钩在枝头。她们像小偷一样在树林里潜行,为的是赶上去佐治亚州的那列早班火车。海蒂的父亲刚去世还不到两天,那帮白人便把他的姓名牌从铁匠铺里撤下,换上了他们的名字。“你们同情一下儿我们吧!”第一声号角从田间响起的时候,妈妈这样说。

费拉德尔菲亚的脚踢到海蒂肚子上的纽扣了,这才把她从思绪中拽回来,回到孩子所在的这间小浴室。她震惊,懊恼,注意力居然从他们身上离开了。这两个孩子都哭了起来。他们一同抽泣,一同颤抖。病魔的力量仿佛又大了些,一开始是一个孩子病情加重,接着另一个,然后,仿佛它在等待最坏的时刻到来,突然像一道闪电,晴天霹雳般就来了。“怜悯一下我们吧,主啊。怜悯一下吧。”

海蒂的宝宝们烧得厉害:他们的体温急剧升高,小腿蜷曲着,脸颊烫得如火辣辣的太阳。海蒂从药箱里取出吐根树糖浆,稀释了一些。他们咳得太严重,没法吞咽,药水从嘴角流了出来。海蒂给孩子们擦擦脸,又喂了些吐根树糖浆,一边给他们按摩喘息的胸膛。这一系列的动作海蒂做得非常专业,她的手法迅速而到位,即便她在哭泣,在祈求。

看她的孩子们烧成了什么样啊!他们是多么渴望生存!每每想到这,海蒂就会觉得她的孩子们的精神如同雾气,脆弱又不可捉摸。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只比她的孩子们在这世界上多待了十七年。海蒂把他们理解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她爱他们,因为他们是她的,因为他们对外界毫无抵抗之力,因为他们需要她。此刻,她看着宝宝们,她看见生命在他们的体内强大而有力量,死神是夺不去的。“要战斗。”海蒂鼓励他们,“像这样!”她说着,跟随他们的节奏一同呼气、吸气,告诉他们这是可以的。“像这样。”她又说了一遍。

海蒂盘腿坐在地上,朱比莉和费拉德尔菲亚一人一边坐在她的膝盖上。她不停地为他们拍打,好让痰吐出来。海蒂盘起腿形成的三角形空当里,宝宝们的小腿交织着坐在那里——他们的体力正在逐渐减退,他们就这样靠在海蒂的大腿上。假如她能活到一百岁,她也仍会清晰地记得,孩子们这样无力地靠在她身上。她父亲的身体在他的铁匠铺的角落里倒下,那两个镇上来的白人就这样从他的铺前走过,毫不羞耻地加快他们的脚步,藏起他们的手枪。海蒂看见了这一切,她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