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新耶路撒冷(第3/4页)

在佐治亚,传教士把北方称为一个新的耶路撒冷。所有这些从南方逃过来的人,他们的精神在北方城市凛冽悲惨的寒冬里,闪耀起希望的光。海蒂知道,她的孩子们会活下来的。尽管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还很幼小,尽管他们还在痛苦地奋争,但他们的精神也已经开始发光了,这将是一个新的国度的开始。

在海蒂与母亲、姐妹穿过佐治亚树林到达火车站的32小时后,在她们在喧闹的黑人车厢里坐了32小时硬座以后,列车员的一声大吼将浅睡中的海蒂惊醒:“布罗德大街站,费城到了!”海蒂吃力地爬下火车,她的裙边还粘着佐治亚的泥土呢。于她,费城之梦是圆满丰富的,犹如口中含着的一颗大理石,而她对它又是害怕的,犹如心中插着的一根针。海蒂和妈妈、珍珠、玛丽恩踏上月台的台阶走进了火车站出站的大厅。虽说有午时的太阳,但空气里仍显得湿润。屋顶是拱形的,鸽子在房檐上咕咕叫。海蒂那时只有15岁,瘦得跟手指头一样。她和妈妈姐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边上,她们四个等待着人群里忽然漏出个缝隙,好让她们穿到火车站那头的双扇门边去。海蒂走到人群里去了,妈妈大喊:“快回来!这么多人你会走丢的。你会走丢的!”海蒂慌张地向后张望,她原以为母亲就在后头跟着呢。人实在太多了,她无法再往回走,只好顺着拥挤的人潮一直前行。她到了双扇门的地方,被挤到外面一条长长的人行道上,这是沿着火车站建的一条路。

主大街上人来人往,海蒂从没在一个地方见到过这么多人。太阳高挂,空气里弥漫着汽车的废气,夹杂着刚铺的柏油路的味道,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垃圾堆的腐臭味。车轮在石子路上轰隆而过,发动机在加速发动,报童在叫嚷着今天的头条。对面的街上,一个衣着邋遢的男人站在角落里大声唱着歌,他的手在身体两边,手掌朝上。海蒂很想捂住耳朵,将这个城市的声音拒之于外。还没看见这个城市,她便嗅出这里缺少了树木。费城的东西更大——这是事实——种类也更多,种类太多了,但在这喧嚣里,海蒂并没有看见一个多么有前景的土地。她觉得,这不过是个地域更广阔些的亚特兰大,她能够应付得来。然而尽管她声称适应这个城市,膝盖还是在她的裙底打架,汗水从她的背上滚落。她在外头站的这一小会儿,已经不下百人从她身边经过,但没有一个是她的母亲或姐妹。海蒂不停地扫视这些路人的脸庞,眼睛都疼了。

一辆手推车抓住了她的视线,海蒂从来没见过卖花的货车。一个白人坐在高脚凳上,卷着衣袖,他的帽子朝前戴着阻挡烈日。海蒂将她的书包放在人行道上,在裙子上擦着手心里的汗。一个黑人妇女走到卖花货车旁,她指了一束鲜花。白人站起来——他丝毫没有犹豫,他的身体也没有任何受到恐吓的扭动——他从桶里把花抽出来。在用纸包好以前,他还细心地把花茎上的水珠轻轻甩掉。黑人妇女递给他钱。他们的手洗过了吗?

当妇人接过找回的零钱要装进钱包时,她不小心打翻了三瓶花。花瓶、花束全从车上掉了下来,砸到人行道上。海蒂身体紧绷,等待着一场不可避免的大爆发,等待着其他黑人们远离这个即将爆发的战场。她做好了准备捂住双眼,不忍看那个妇人,不忍看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任何残忍的场面。卖花的商贩弯下腰捡起地上杂乱的花朵,黑人妇女做着抱歉的手势,再次打开钱包,应是准备赔偿因她造成的损失。不出几分钟的时间,一切都已解决,那个女人沿着街道走了,鼻子浸在用纸包好的花束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海蒂定睛看了看人行道上的行人们:黑人们没有走在排水沟上,把路让出来给白人走,他们也没有小心翼翼地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四个黑人女孩子走过,她们如海蒂一样大,边走边谈笑风生。就是平日里女孩子们之间的谈话,不时地咯咯笑,放松自如。在佐治亚的街上,只有白人女孩才会这样走路,这样讲话。她们一直走到街区后头,海蒂的目光跟随着她们的背影向前张望。最后,她的母亲和姐妹从火车站里出来了,站到她身边。“妈妈,”海蒂说,“我再也不回去了。再不。”

费拉德尔菲亚的身体向前倒下,他的额头摔在朱比莉的肩膀上,海蒂没来得及扶住他。他吸气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尖锐的带着湿气的哨音,他的手微张,无力地垂在身体两边。海蒂摇他,他便像个布娃娃似的晃动。朱比莉也越来越虚弱了,她还能抬起头,但是眼神已明显空洞。海蒂两手抱着他们,匆忙地去找那瓶吐根。费拉德尔菲亚低低地发出一个要窒息一样的声音,然后抬头茫然地望望他的妈妈。“对不起。”她说,“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会配好的。对不起。”那瓶吐根没有抓住,从她的手心里滑了出来,摔在瓷砖地上,瓶子碎了。海蒂蹲在浴缸旁边,一只手臂搂着费拉德尔菲亚,朱比莉坐在她的大腿上。她把水龙头打开,等热水流出来。朱比莉用尽所有力气咳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海蒂用手指碰了一下水流,还是冰凉的。

已经没有时间到地下室添煤了,也没有时间等待水烧热了。费拉德尔菲亚虚弱无力,他的脚不自主地踢着海蒂的肚子,他的头重重地趴在她的肩上。海蒂走出浴室,她踩上了刚才摔碎的玻璃碴,脚划破了,血流在白色的瓷砖上,流在过道上的木地板上。她来到房间里,把床上的被子扯下,裹在孩子们身上。眨眼的工夫,她已经下了楼,站在狭小的前厅里穿上鞋子。玻璃碎片在她脚底板插得更深了。她出了门,下了台阶,寒风吹干了她潮湿的便装裙和她裸露的手臂。此时太阳已完全升起。

海蒂用力拍打邻居家的门。“请帮帮我!”她对来开门的女士说道。海蒂不知道她的名字。进了屋,这位邻居把被子解开,看见朱比莉和费拉德尔菲亚在他们母亲的怀里躺着,一动不动。“善良的耶稣啊。哦,善良的主。”她说。一个小男孩来到客厅,他是这女主人的儿子。“快去叫医生来!”女人朝他喊。她从海蒂手里接过费拉德尔菲亚,抱着他跑上楼。海蒂跟在后头,朱比莉依旧无力地躺在她怀里。

“他还呼吸呢。”女人说,“只要还呼吸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