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第2/9页)

威利拿起海蒂的胞衣,把它们埋在屋前的橡树下。这棵树的年纪不小了,根又粗又壮,把一块水泥地都拱坏了。“这样孩子的灵魂便永远在家的周围。”威利说。邻居的女人们都不愿意承认她们相信这一套,可她们却乐意让威利到她们的产房里来。事后她们却又嚼舌头,摇着脑袋说:“太可惜了,威利到现在都还没长进。”但她们很聪明,她们才不会跟好运、财富,或幸福的可能性对着干,任何形式都不会。要是威利的咒语能让她们的孩子有希望在费城飞黄腾达,那就随她弄呗。海蒂认为她们很幼稚,在那瞎抱希望,但其实她也让威利过来做仪式。当然,韦恩大街上的其他女人们也都被北方人伤害和惩罚过,正如海蒂所经历的一样,但她总是坚信只有自己对这里是失望的,她看不见跟她情况一样的人并不是只有她一个。

十一点了,海蒂还没有擦完梳妆台上的尘土。艾拉闹了,海蒂把她抱起来。房间里都是香皂油的味道。海蒂走神了,不小心倒多了,台面的四分之一都是。海蒂赶紧用手擦掉,另一只手还抱着艾拉。街道上,一个邻居家的门前挂着粉红色丝带。几天前他们家生了个女孩。从远处看,这丝带特别干净、崭新,虽然边上起卷了,布条上有几处被钉子钉后留下的小孔。这条丝带在街上来来回回地挂了好多家了。六个月以前,它曾经挂在海蒂家门前,那时艾拉出生了。海蒂试着回想上一次的蓝丝带是挂在谁家,很长时间没见过男孩出生了。

“看啊,艾拉,看看你出生时候的丝带。”海蒂敲敲窗户吸引艾拉的注意,玻璃上留下了她的手指印。她把艾拉的指尖按在玻璃上,然后把她整个小手按上去。这个印子能在上面停留一个月,要是海蒂不擦掉的话可能还会更久一点。她想把艾拉的小手印在家里所有的窗户和镜子上。在她到了佐治亚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浴室里充满水蒸气的时候,她小手的轮廓便能更清晰地呈现出来。

海蒂可以带着艾拉逃走。她没有必要把她的孩子送给珍珠,她可以逃到一个偏僻的小镇,那里的冬季很温暖,在那里谁也不认识她们。海蒂跑下楼,到厨房去看看茶盒里的应急钱还有多少:14美元。这点钱没法让她们走多远。她许多年没有离开过费城了,但她很了解她所在的地球的这一部分的轮廓概貌,至少她见过的几个州——她的出生地佐治亚,还有14岁时,她、玛丽恩、珍珠,还有她们的妈妈来费城途中路过的那些州。她在孩子的地理书上把她们当年走过的路线都找出来了:穿过卡罗莱纳州北上,然后穿过了弗吉尼亚和马里兰,最后到了宾夕法尼亚。

1923年,海蒂和她的母亲还有姐妹们离开了佐治亚,她们乘坐的黑人火车车厢里是没有卫生间的,许多南方的火车站里也没有设立黑人使用的卫生间,于是她们必须到外面去解决。三个人站着把守,第四个人去解决问题。第一次的时候海蒂太过羞涩,无法这样解决。她的妈妈是最后一个。白人售票员在铁轨上朝她们大喊:“你们要是还走的话最好马上过来!”她多么痛心地看到她的母亲——永远不会散着头发,一定盘成发髻的一个女人,可以过上白人生活却不愿意去的一个女人,举止比英国女王还要得体优雅的一个女人——蹲在野草丛里,裙子撩到腰间,一个白人男子对她大声吼叫。几分钟后,那个男人站在黑人车厢门口等她们回来。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一边摇晃着鞋跟,一边看她们朝他走来。他向妈妈眨了眨眼睛,她们爬上火车的时候,他把身体贴到她们身上。海蒂的妈妈什么也没说,但她的脖子涨红了,她的呼吸里满是愤怒。后来,她们只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下去解决。

那次的出行不堪回首,尽管途中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海蒂在半夜醒来,火车在铁轨上咣当咣当地行进,雨水打在车窗上,昏暗的紫色天空把大树压在底下。这次出行将她带出了平凡的生活。在佐治亚,她和所有人一样,即使她的思想也跟别人没有任何差别,可是在去往费城的火车上,她忽然意识到一个不可侵犯的自己。她感到自己是一片绿草地上盛开的一朵红花。

假如海蒂带艾拉逃走,她们可以永远像那样,做两朵红色的罂粟花。艾拉正在努力把一枚银币往嘴里塞。上午十一点半,海蒂把豆子捣碎,装进碗里。她舀一勺绿糊糊放进艾拉嘴里,这孩子顿时高兴坏了,眉飞色舞,快活得像只小鸟,她立刻抓住勺子不放。海蒂亲亲她的额头,流下眼泪。她要记得告诉珍珠,这孩子喜欢吃豆子。

珍珠不停地捯饬她钱包上的金扣。她的丈夫班尼,在驾驶座上瞥了她一眼。她从包里掏出她的粉盒,然后打开,小心翼翼地把镜子转换下角度,好不让太阳光反射到班尼眼睛里,让他安心开车。他们离开梅肯的时候,珍珠特地用烫发器压了压头发,现在还是有点翘起来。她还想着压一次能在去费城的路上撑两天呢。她把烫发器也收拾进箱子里了,以防万一,虽然班尼告诉她路上不会住酒店。

“黑人酒店一分钱都不值。”当她问他们要在哪里过夜时他说,“里边除了妓女就是虱子。”珍珠感到厌烦,她讨厌他这种粗俗的样子。

总的说来,她的发型保持得还不错。他们已经开过两个州了,一路上天气一直在变。不过,她还是可以再补补妆。她的鼻子有点太闪了,于是她从化妆盒里沾了点玫瑰味的粉扑在鼻头上。玫瑰总是能提起珍珠的精神,她决定每隔一个小时就扑一次粉来对抗她心里的悲伤。毕竟,这次远行应该是愉悦的。

午后的阳光从挡风玻璃处射进来,班尼皱起眉头。珍珠注意到他的手在使劲抓方向盘,上面的青筋都露出来了。他抽了几口气,想要打喷嚏。“这是什么啊?”

“我的粉扑。很好闻,你不觉得吗?”

“我的鼻子受不了。”班尼说。

“抱歉。不过在过去十年里,我从来不记得在任何情况下你对这东西敏感过。”

班尼瞪她一眼。他摇下窗户,踩了脚油门。

“班尼!”珍珠说,她抬起手护住头发。有一缕已经掉到她额头上了。“班尼!窗户!”她又说了一遍。但他没有理睬,他们就这样一直敞着窗户开了一段时间,珍珠的发型已被吹得乱七八糟。

过了一会儿,班尼说他饿了,他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个小时后,他们看见一块饱经风霜的牌子歪歪扭扭地挂在一个木头杆子上。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过他们还是辨认出了上面的字,“黑人休息站”。班尼下了高速路,在一条石子路上开了一段,然后停在一片松树林旁边。晚上很热,恐怕会有蚊子。一阵野花的香味给空气增添了一份清新,让珍珠想要大口地呼吸。这种香味像是女人手腕上淡去的香水味。太阳落在松树后头,这片空地被薰衣草点亮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