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第3/9页)

那天晚上他们做了承诺。第二天,珍珠会带着艾拉,带她回到佐治亚,然后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抚养长大。她曾经祈祷过,她多么虔诚地祈祷啊。尽管她一次次失望,尽管她的身体孱弱,尽管她的疲惫、她的沮丧已很深,她的情况已严重得只能足不出户,连庭院里都长满了杂草,珍珠还是每天晚上都去请求主赐予她孩子。信众里的女人们同情她,听说她要了她姐姐的孩子而稍感欣慰。珍珠让她们相信,接艾拉过来是出于慈善帮助,可她自己知道,那是绝望。

珍珠从后座里拿出桌布,班尼把野餐篮子从后备箱里端出来。底部的银碟子乒乒乓乓地碰撞。在珍珠看来,假如两个人坐在野餐桌前,吃着她收拾好的晚饭,那么他们两人必须对对方温柔。他们不可以坐在暮光中——几年前她会认为这样的夜很浪漫——而表现得不文明。而她和班尼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共同来朝拜的,他们的重大使命应该大于他们的争吵与不满,难道不是吗?

班尼望了望篮子里的食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晚上的空气,他的肩膀舒展了。珍珠摆上白色的瓷碟子、刀子、叉子,以及白色的餐巾布。她拿出来一个盖着盖儿的菜碟,里面有炸鸡,还有番茄沙拉,还有一个上面堆着几块饼干。她把他们的位置挨边安顿好,把一个桃子酥皮馅饼放在丈夫面前,好让他赞赏一番。班尼乐了,他笑珍珠怎么努力寻找一个淑女的姿势跨坐在野餐的长凳上。

珍珠念了饭前祷告词:“亲爱的主,感谢你让我们拥有这么美味的晚餐,以及我们平安的路程。我们还感谢你……”她犹豫了一下,看看班尼,“为即将来到我们家庭的新成员。”

班尼清清嗓子:“阿门。”他说。他的声音里没有生气的意思。

她先给他夹菜,一定是这好空气和这一天的劳累让他们的胃口这么好。珍珠做的鸡肉从来没有这么可口过,她做的番茄沙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甜。珍珠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班尼已经消灭掉三块饼干了。他们同时将手伸进了番茄沙拉的碟子,他们的手轻轻掠过对方。珍珠对着自己的盘子笑了,班尼挪了挪身体,轻轻地离她近了一点。

“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把路边的晚餐弄得如此特别。”班尼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称赞过她了。

一辆汽车沿着石子路朝他们驶来,在微弱的月光下,他们看不清车里的人。他们刚把吃完的碟子摞起来没多久,司机把远光灯打开了,天色还没有黑到这个程度,于是班尼明白,他和珍珠在这儿不太受欢迎。他用珍珠的餐巾布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擦干净,然后抹抹嘴,注意不让面包屑留在嘴角。这时,他才站起来面对他们的车灯,一只手遮住眼睛,挡住对面射来的强光。珍珠不知道车里的人是不是故意把灯光调得这么刺眼。她和班尼像囚犯被搜查灯找到一样,被困在原地不得动弹。

珍珠一直坐着没起身,她把班尼的碟子放在她的餐碟上边。瓷器碰撞的声音浮在空中,与汽车的马达声交织在一起。班尼把手放在珍珠胳膊上,示意她别动。她挺直身子,扩扩肩膀,尽管手心里已经出汗了,胃里也在翻滚。

车灯灭了,一时间车门全部打开。班尼打量了四个从车里下来的男人。他们身材差不多,偏瘦,司机比其他几个体型稍健壮些,倒也没班尼壮,不过他看起来很强大。要是野餐的凳子能拔起来的话,班尼就可以解决他们其中两人。他可以把桌布蒙在他们身上,趁那短暂的时间再把叉子插在他们脸上或背上。他也可以打碎一个盘子,用锋利的碎片捅进他们肚子里。他可以用手指插进他们眼睛里,拳头捶在一个人的喉咙上,感受他的喉结在自己拳头之下的屈服。班尼想——正如他每次面对白人时都会想的——他们躺在葬礼的停尸台上将会是什么模样。这几个男人朝他慢慢走来,故意面露凶恶,最壮的是那个领队。这其实也是徒劳——他们都知道在弗吉尼亚高速公路一个废弃的停靠点,他们四个人根本没有必要显示他们有多么强大。他们都知道班尼什么都没法做。

大个男人看了眼班尼的平底皮鞋,他闪亮的袖口链扣,还有他的棉衬衫和衬衫上笔挺的衣领。他的嘴唇闭成一条线,严厉而凸显,宛如破折号。

“你们都迷路了?”他拉长语气问道。还没等班尼开口回答,其他几个人里有个说:“回答他的问题,你没听见他问你问题了吗?”

“没有先生。我的意思是是的先生,我听见他的问题了,不过没有,我们没有迷路,只是在这里简单吃个晚饭。”

没有先生?是的先生?珍珠还从来没听过班尼这样说话。

“假如要是没有指示牌说明是黑人使用的,那么就意味着只允许白人使用,是吧?”大块头男人说。

“要是写明了黑人使用,那么就意味着白人也可使用,确实是这样吧。”另一个人说道。

“嗯,先生,那么我肯定是搞错了。我和我太太饿了。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你们都不知道在弗吉尼亚州,我们的好地方都是留给白人的吗?你以为我们建造这个漂亮的长椅是用来让你们坐的?”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你们从哪来的?”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我们从佐治亚来的,以前从来没有上过高速。”他微笑,“我们对沿路的规矩不太熟悉,您看见了。”

“你们不是这个州的?”

“嗯,不是。”

珍珠的眼睛感到刺痛。她知道,当那些男人们看着她时,他们会看见她眼里泛着泪水,以为她是因为害怕。她确实害怕他们会就在这儿把她的丈夫给杀了,然后谁知道会对她做什么,但是老天爷,她那泪水也是因为她的愤怒。她的膝盖愤怒得抖动,她的脚指头愤怒得弯曲。她想脱下鞋子将它们拉直。这群污秽不堪、半饿死状态的白色垃圾,红彤彤的脸孔,她想,这应该是红酒色,爪子粗糙得称不上是人手,关节肿大得吓人。

他们其中一个人走近珍珠,她的心顿时沉了下来。他伸出手,指尖摸摸他们野餐的篮筐。垃圾,珍珠心里又想一次。他们肯定恨透了我们!看看我的瓷器还有我的刀叉,她想告诉他,我住在一个大房子里,有一个围起来的门廊,花园里还种着果树。她想让这些男人们回到他们破败的家,面对他们憔悴的妻子时,感到他们自己有多么低等与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