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同样的恐惧(第2/7页)

爱丽丝抬起头看着台阶上的他,现在他离她不远了。等等,她想。挺住,他马上就来了——他马上就在面前了。当他越来越近,他们周围的空气似乎在收缩,把她推向他,直到他们几乎是肩碰肩,她都能闻到他身上的粉笔味和皮鞋味,结果她却转身跑开了。

上午8:30

“比卢普斯!比卢普斯,你在吗?”爱丽丝喊。她第四次按响他家门铃,“比卢普斯!”公寓里只有三个单元,爱丽丝把所有门铃都按响了。一个她之前没见过的女人打开二楼的窗户,伸出脑袋说:“小姐,不要再吵了!他肯定是不在家。上帝啊!”

爱丽丝裹紧身上的大衣,“比卢普斯!”她又喊了一声。她的脚指头冻得发疼,她穿了一双网球鞋,上边全是网眼,薄得跟饼干一样。可是她想要警告比卢普斯,他离这个住宅区不远。爱丽丝扫了街上一眼,看看他是否尾随她。“比卢普斯!”她大喊。

邻居家的女人又把窗户打开了,“我跟你说了他不在这里!”

“请问你能敲一下他的门吗?三号。”

“小姐,我正想再睡会儿觉!我从昨天就没见过他了。”

“他没事吧?”比卢普斯身体不好,经常失眠,头疼。

“你要再不走我要叫警察了。”

“可我是他姐姐!”

那女人把窗户关上了。爱丽丝走下楼梯,站在人行道中央。她又看了比卢普斯的窗户一眼,窗帘动了,或者是树枝的侧影在窗棂上晃动产生的错觉?

“比卢普斯?”她又喊了一下,这一次声音小些。爱丽丝眼里涌出了泪水,她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是那铁一样生硬的天空、刺骨的寒风,以及飞速溜走的时间——现在已是八点半了,已是二月,已是她第25个年头!——让她有了不好的情绪。爱丽丝打了个寒战,转身朝她家走去。当然,一定是这陌生的清晨令她这样没有安全感。

上午9:30

爱丽丝走过草地到她家前门时,看见一辆白色的货车驶出来。

“那是谁?”爱丽丝走进房子喊道,“尤迪娜?”

尤迪娜轻步走进客厅,犹如一只硕大的猫,无声息地,迈着大步。她像个大头针一样齐整平滑,她把头发在后面挽成一个发髻,她的围裙白得闪亮,而她的脸,不光是她的皮肤,还有她的表情,都如焦糖一般柔滑。爱丽丝把身上的大衣裹紧,仿佛这样她便可以掩盖掉裤子上和鞋子上的泥土。她把一束头发捋到后边盖在羊皮帽底下。

“谁在那车里?”爱丽丝又问一遍。

“承办酒席的。”

“什么?承办酒席的?他们应该到下午才来的啊。”

“我也说不清。”尤迪娜回答。

她当然可以说清楚。尤迪娜对这家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是爱丽丝所认识的最高效的一个人——总是提前十五分钟开始工作,每天早上五点起床。

“嗯,他们是搞错了时间吗?”爱丽丝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把他们打发走。”

尤迪娜没有回答,她让人难以捉摸,而且滴水不漏。她的眼睛也像她的皮肤一样,是焦糖色的。她的表情如一汪平静的湖水,如此波澜不惊,如此深不可测。一个拥有如此脸庞的女人可以去做听人忏悔的神父了,不管听到多可怕的事情,她总能保持冷静,坚韧不摧。当初爱丽丝雇她的时候,她希望尤迪娜可以成为她的知己,像那些电影里头演的那样,女主人虚荣地坐在家里,把她的秘密告诉她的仆人,她边听边解开项链扣,把它放进首饰盒里。或者说,是不是只有白种女人才能跟她们的女仆成为知己?还是黑人女仆只能被迫成为白人的心腹?也许爱丽丝只是模仿一个有钱的白种女人住在这么一个大房子里罢了,她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在模仿什么。也就是说,她所努力的目标,一直以来都是模糊的。

“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好了。”

爱丽丝把聚会的计划列表都放在客厅的桌上了。好几个星期的表单:买尼龙,菜单,花店电话,临时提供帮助的机构,爱丽丝解雇的酒席经理。那女人在家里到处逞威风,仿佛她是这里的主人似的。她在任何问题上都不询问爱丽丝的意见!她说,一切简单方便为好,就好像爱丽丝不能操办她自己亲弟弟的聚会。

“你知道的,尤迪娜。我打赌那讨厌的女人已经完全搞乱了。”爱丽丝说,一边在桌上翻找东西,几个弄上茶渍的发票单子和几张纸都打翻在地上。“她就是想要破坏我。”

“我觉得那人不是她。”尤迪娜说。

“什么?”爱丽丝的目光没有从那些纸上抬起来。关注所有的细节实在太困难了。

“我这么认为。我想也许菲利普斯医生有他想要的人……我是指,有些东西他自己安排好了。”

“罗伊斯?不,不会的。他说他不会……都是我自己在处理这些细节。”爱丽丝快速眨了眨眼睛,她觉得喉咙忽然紧了一下。

“另一个承办酒席的人还来不来?”爱丽丝本想严厉地把这个问题给问出来,当她张开嘴的时候,却是柔弱的小女孩的声音。

尤迪娜盯着她,“我觉得应该不来了。”她轻声回答。

“那我就……我就上楼打个电话把这事解决一下。”爱丽丝开口道。

羞辱将她的脸色烧红了。她不知道罗伊斯什么时候把她办酒席的人给开除了,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事他在让她尴尬,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尤迪娜一起商量事情了。爱丽丝可以感觉到尤迪娜在身后得意地笑。她缓缓上了楼,头仰得高高的,背挺得直直的。走到楼梯顶,她停下来,双手拿起一个花瓶,重重摔在地上。它的破碎让人多么欢喜,多么解脱。

上午11:00

昏暗渐渐地爬进房子,像冰河世纪一般。上午已消逝,爱丽丝仅仅只是换下了衣服,重新穿上了睡袍。时间总是这样过去——爱丽丝一开始总是在消磨,直到白日渐渐只剩下一点缝隙,她才不得不慌乱地开始动身:日常的整理,在罗伊斯从医院回家之前换好晚餐的衣服,去超市购物,给比卢普斯买些他需要的。爱丽丝叹气。她想回到床上躺着,把她剩下的日子都躺进去,直到春天来临。可是来了又怎样呢?春天会带着它明亮的色彩到来,人们会因为季节更替而兴高采烈地出门,而爱丽丝也要同样兴高采烈。夏天她和罗伊斯会在他们家的葡萄园度过炎热的六月,葡萄园有通风的大房间,香槟色的窗帘在微风中飘动,玻璃杯中的冰块碰撞着,像风铃,他们的谈话也犹如冰块的碰撞,轻细而空洞。空气里会有太妃糖和干海藻味,他们会穿着白色的衣服,幸福地坐着。太多的幸福,让人疲惫,就像这漫长的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