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女妖精的声音

1980

我想洗头,可是当我走进卫生间,想到水从我身上滑落,里面掺杂着各种死皮、粪便颗粒,我就又迫不及待地跑回了房间。我受不了水流在下水口打转的那一幕,即便现在我坐在父亲又干又暖的车后座里,想起那一幕,我的双脚便不安地在鞋子里移动。我的脚指头使劲往里翻,直到大脚趾碰上我的脚掌。莎拉,我可爱的女儿,她是这世界上唯一干净的。

今天早上,母亲建议我去见医生之前先洗个澡。她领我进卫生间,把水龙头打开,伸手试试水温,仿佛在给婴儿洗澡。我简单地冲了冲,尽量避免我的头发和私密处碰到水。水一碰到我的身体,我就想往门上撞。我走出卫生间,感觉自己身上散发着恶臭,像是刚从沼泽里爬出来一般。洗完后,母亲说:“穿上衣服。”那天早上她说了第四遍:“你预约的医生是今天。”

我坐在床边,看她把为我选的衣服摆出来:裙子、毛衣、裤子、腰带。在我小时候,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她永远没有时间为九个孩子挑选衣服。我不知道,假如没有我们这么多孩子,她是否会那样做。我想,为小孩子选衣服,这得是很温柔的人才能做的事。母亲从来就不温柔,她现在也是。她把那些衣服放在床上,仿佛它们是做烤鸡的配料,仿佛我要被放进去捆起来。母亲做的事情永远是必要的。我想,她现在把我带到某个地方去看医生也是她认为必要的——尽管这是错的,尽管她错了。我为她祈祷,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在对我做什么,我不知道她这样做是有意识的,是令她快乐的,还是她只是简单地这样做着,仿佛灵魂被劫持了,她只是在受别人的支配。我很同情她,我知道抵抗某些冲动是有多么困难。我自己的那些冲动是让人憎恶的,它们是有声音的,它们会对我小声说出它们的建议,那样自然,那样平静,稍不留神,我便会以为那是我自己的想法:快看那个男人的裤裆,想想他不穿裤子该是什么样。记得吗?记得跟男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吗?当然,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知道它们是从某个操办这一切的东西身上发出来的,谁知道它是什么魔鬼。我不能告诉妈妈和爸爸,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明白自己被毁灭到了什么地步,我宁可选择相信他们不明白。我仍旧是怀疑的,但我没有告诉莎拉,因为我不想让她害怕自己的外公外婆。

“还有这个。”妈妈说。她把假乳房递给我。这东西在她的手掌上颤抖,像个还没有煮熟的鸡蛋。她的手,同样在颤抖。她迅速眨眨眼睛,她的喉咙动了一下,像是在用力吞什么硬东西,也许她是的,妈妈总在她的裙子兜里装点奶糖。就在那一刻,我看见她脸上露出了恐惧,我记得许多年前她也有过类似的表情。

我记得小时候,妈妈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我站在门口。她把羽衣甘蓝的叶子摘下来,在水池里冲洗。火腿在蒸锅上蒸着,蒸汽升得很高,在锅底嘶嘶地叫着。她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看窗外,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屁股上,唉声叹气。阳光照在她一边脸上。她的表情既是柔软的,又是躁动的。那个下午有股野性的东西游荡在厨房里,它像妈妈把我们都赶去睡觉以后爸爸听的歌——点唱机里的音乐爬上楼梯,爬进我们的房间里。它将我们的身体包裹,像只咕噜叫的小猫在我们身上跳动。那音乐给我们暗示了许多我们不了解的东西:父母很少讲话,在我看来,他们互相恨对方,除了周六的晚上,他们打了一架后,上楼把房间门关上。一天晚上,我看见有个女人穿着紧身裙从我们家门前慢慢经过,她扭动着双臀,时髦得很,这时我又想起了那首歌。爸爸喜欢那样的女人,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看见他跟一个那样的女人在一起。他们把车停在路边,在车里搂搂抱抱,而妈妈却在家干着她该干的活。我不怪她那么生气,但我总忍不住想,她是否后悔生了我们。那女人在我们家门前炫耀的时候,所有人,除了妈妈和我,都咂着舌头。玛丽恩姨妈说这女人太散漫,但我认为她是自由的。

妈妈洗菜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说,她也想穿上自己的紧身裙,走出这个房子,再也不回来。结果,她说的是:“从柜橱里把甘露酒拿出来。”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坐在厨房的桌子上小口喝起来。喝完的时候,她把酒杯倒过来,让最后一滴滴在她舌头上。妈妈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这房子太过平庸,太小,盛不下她。我望着她,第一次懂得了,她有她的一个内心世界,那里与我无关,与我的兄弟姐妹们无关。她笑笑,点点头,仿佛是想起了一段熟悉的旋律。

那个声音昨晚又来了,到现在它还在跟着我:它在我的胸腔里微微颤动,像水面上的涟漪,温暖如莎拉婴儿时候在我耳畔的呼吸。它说:“静静地去。”它说:“不要反抗。”我知道我的《圣经》里的故事。上帝告诉耶稣,士兵们要来了;他听见他们的银剑在剑鞘里晃动,他坐着等候。这声音来的时候,我就可以休息了。有时候它们这群女妖精[5]的声音像土狼一样朝着我嚷叫,它们的声音太大,我想别人肯定也都听见了,不过我知道,他们听不见。它们是来折磨我的,是我的复仇女神,尽管我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把它们给惹来了。有好几天,它们告诉我不要给莎拉喂晚饭。“那饭有毒。”它们说,“水有毒。”我自己禁食了,这样莎拉能吃点东西;它们要是看见我没有吃饭,它们便不会给食物下毒了。我不介意,我已经习惯了饥饿。

这群女妖精又叫了:“到处都有东西在监视你,所有东西都长了耳朵,所有东西都会跟我们汇报。”

妈妈在院子里种的有些草药是可以解毒的,我试着找了一些,但总找不到合适的。我经历了这一切,经历这一切只为让莎拉安全。我已经相当疲惫了,可那群女妖精还在说:“你不行了,你太渺小了。你和那孩子已经被诅咒了。”确实我的生活似乎像暴风雨里的风筝一样在飞走,我祈祷神给我指引与解脱。当我走到悬崖边,当我面临崩溃,那声音又来了,它告诉我要休息,妈妈和爸爸今天要带我去个地方。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不相信是去看医生。

我努力地在事物中发现美好,即便今天下午我踏进爸爸的车里,爸爸启动发动机,妈妈一直不停地从后视镜里偷偷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