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 拯救莎拉

1980

莎拉在日落时分醒来,寒冷从窗户外袭来。她的被单裹得太紧了,外婆给她盖上的,被单裹得太紧,她的手臂都无法动弹,她得使劲才伸直了双腿。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窗外,大树、房子、电线杆,都在火红的落日下成了黑色的影像。低垂的树叶像睡眠中的蝙蝠一样倒挂在黑色的橡树干上。

上个星期,莎拉的妈妈被带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她的旅行箱、U形发夹、她的宽齿梳子、褐红色毛衣,还有她点在眼底下的杏仁色遮瑕膏。

后院里,外公的工具室灯突然熄灭了,他走到草地上,站在那里,身体转向莎拉的窗户。“奥古斯特!”海蒂在厨房里叫他,“奥古斯特,吃晚饭了!”外公的脸在阴影中。他身体前倾,仿佛想要望进她的房间。这些日子,他腿脚不太稳当了,莎拉担心他会摔倒。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团长方形的光亮铺在草地上。海蒂走到院子里,身上系着围裙,奥古斯特伸出手朝她走去,她接过他的手,扶他走上后院的台阶。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后院又回到黑暗中。

房后头的那片树林漆黑又寂静。晚安,大树们,莎拉想。她等着外婆进来把卧室的灯打开。她拉了拉被单,在紧紧的被窝里扭动。她担心她马上要吐了。莎拉那天很早就从学校被送回了家。上午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她的胃里在翻腾,教室突然亮得刺眼,像一个盛满光亮的大盒子,白得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身体坐不住了,滑到地板上,接着是一片哗然。她听见人们说要叫救护车。莎拉被抬到护士间,那些大人们当她不在场似的议论着她。“我想许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他们说,“她上课的时候总走神。”他们说。医务室护士的脸凑到她面前,“我们这就给你妈妈打电话让她来接你。”二十分钟后,奥古斯特到了学校。

锅盖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海蒂在厨房里做饭,一脸不高兴。莎拉从被子里挣扎出来,坐在床上,决定要在外婆进来看她的时候表现得全好了。她进来看见莎拉身体已经恢复了,她就会知道,人们是可以用自己的意志治好自己的,她就会把莎拉的妈妈带回来。莎拉的眼睛不舒服,像眼皮底下藏着砂砾。她拿起枕头,把它抱在胸前,那上面有妈妈的发油味。她渐渐睡着了,后来又猛然醒来。过了一会儿,两只手把她扶下来,给她把被子盖到下巴。一只结满了茧的手掌越过她的脸,“她睡着了。”奥古斯特轻声对海蒂说。他走出房间,轻声地哼着小曲。

两天前,他们把卡西带走了,下午的时候她还在前院里挖土,莎拉放学回来发现草地上全是洞,草块和凌乱的草根铺得到处都是。通向前门的石板路上全是泥,石子车道上也全是泥,卡西的头发上也都是泥。海蒂紫色的冬季花长着厚厚的叶子,像一颗颗打开口的圆白菜。它们被砍坏了,摇摇摆摆,根也被刨了起来,躺在一片狼藉的花床中央。卡西跪在枫树下,她双手拿着铲子,不停地在地上挖。

“妈?”莎拉叫道,“妈?”

卡西把手臂举过头顶,然后把铲子凿进土里。她的皮手套被铲子给戳破了,两旁的邻居们站在他们家门前望着她。莎拉的外婆站在门口,两手平平地按在纱门上,仿佛她要把这门给推走。

“莎拉!”卡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过来帮我把这根拉出来。”

莎拉没有动。

“快点啊!帮我。”

“你在做什么?”莎拉问。

卡西把铲子放一边,用手在她刚挖出的洞里刨。

“我们能进去吗?咱们进屋吧。”莎拉说。

她在妈妈身边弯下腰,一只手拉她身后的衣服。她哭了。

“妈妈,求你了,咱们进去吧。”

“进去?”卡西说,“现在?”

她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海蒂,然后靠近莎拉,小声说:“我们要小心外婆和外公,他们在我们的饭菜里放东西了。但是,”她说,一边检查着一块杂草,“这里有一些草药我可以找来治好我们。”

“人们在看呢。”莎拉说。

“别理他们,他们全都是一伙的。”卡西看了看邻居家门口的一个女人,“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她对那个女人喊。

海蒂跑出来,“卡西!卡西,好了,进屋吧。够了。”

卡西筛选着手里的泥土。

“至少让我把莎拉带进去吧,你不希望她这样子站在外面的。”

莎拉又拉了拉妈妈的外套,但卡西已经继续她的挖掘了,她把莎拉的手甩开,像是在赶一只苍蝇。外婆把莎拉领进屋,她们两人肩并肩地站在门口,看着卡西在院子里穿梭,把一块块的泥土装进袋子里。下午的寒风从纱门里吹进来,她们俩瑟瑟发抖。莎拉不知道她是否应该与外婆站得如此靠近,她不知道海蒂有没有把毒药放进她的衣服里。她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毒药这一回事,她又担心自己这样怀疑是对妈妈的背叛。卡西除了莎拉,谁也没有,但外婆外公有对方,有莎拉的舅舅和姨妈。莎拉厘清了这些联系,她平衡了一下是该防守还是妈妈的需求更重要。她总是会总结出,妈妈需要她超过任何人。于是,她往旁边走了几步,离外婆远一点。她决定只要她们之间有那么一段距离,便可以站在外婆旁边。这样,她便可以满足所有人。这样,她便不会失去任何人的爱。

黄昏时候,卡西进屋了。她赶紧把莎拉带到她们一起住的房间,然后锁上门。她把刀片和黄色橡胶手套放在床头桌上,把袋子里的草根都倒在报纸上,用刀片把它们切碎。莎拉坐在床上看着。

“不要哭!”卡西说,“还记得那首关于主的军队的歌吗?那是我们,我们就是主的士兵。他会照顾好我们的。”

莎拉一点也没觉得被照顾好。卡西没有换衣服——她的裤子上沾满了草和泥,脸上一道道的灰,手指甲也黑了。她只管切草,也不看莎拉一眼。她不小心切着手指了,鲜血滴在报纸上。卡西轻声唱着:“我在主的军队里。”

“跟我一起唱,莎拉:‘我也许永远不会行进在步兵队伍里,骑在骑兵的马背上,在炮兵中开火……’来啊,莎拉。跟我一起唱。‘我在主的军队里。是的,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