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第3/5页)

“喂,拉祖米兴先生,您忘记啦……”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开腔了。

“对呀,对呀,您说得很对,我放肆了,我很惭愧!”拉祖米兴恍然大悟。“但是……但是……你们不会因为我说这样的话而生我的气吧!因为我说的是真心话,而不是由于……哼!这是卑鄙无耻的;总而言之,不是因为我对你们……哼!……好吧,我不用说明原因,我不敢说!他进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这个人不是我们一道的人。这不是因为他在理发店里卷过头发,也不是因为他急于要表现自己的才智,而是因为他是个密探和投机者;因为他是个犹太人和小丑,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您以为他有才智吗?不,他是个笨伯,是个傻瓜!哼,他配做您的丈夫吗?哎哟,天哪!您瞧,女士们,”他忽然在上旅馆去的楼梯上站住了!“虽然我家里的客人们都喝醉了,但他们都是正直的人;虽然我们都胡说,所以我也胡说,然而我们的胡说最后还是会达到真理的,因为我们的路走得对头,而彼得·彼得罗维奇走的……是邪路。虽然我现在痛斥他们,但我尊重他们;虽然我甚至并不尊重扎苗托夫,但我很喜欢他,因为他是条小狗!连左西莫夫这头畜生我也尊敬,因为他为人正直而且精通本行……可是够了,话都说了,也得到了你们的原谅。你们原谅了吗?是不是这样?好,咱们走吧。这条走廊我熟悉,我到这儿来过;在这个地方,在三号房间里,发生过一件丑事……你们住在这里哪个房间?几号?八号?那么夜里你们可要锁上门,千万别让人进去。一刻钟后我带消息来,再隔半小时,我还要带左西莫夫来,你们等着吧!再见,我走啦!”

“天哪,杜涅奇卡,这会发生什么事吗?”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惶恐不安地对女儿说。

“妈妈,您放心,”杜尼雅回答道,一边摘下帽子,卸下披肩。“上帝派了这位先生来帮助我们,虽然他是从酒宴上来的。您放心,可以依赖他。他已经为我的哥哥做了一切事情……”

“哎哟,杜涅奇卡,谁知道他来不来!我怎么可以撇下罗佳!……我万万想不到会这样见到他!他是多么冷酷,好像他不高兴看见我们……” 她泪光闪闪。

“不,妈妈,不能这样说。您没有看仔细,因为您老是在哭。他因为病得厉害,心里很烦躁,原因就在这里。”

“哎呀,这个病!会发生什么事吗,会发生什么事吗!他跟你怎么说,杜尼雅!”妈妈说,一边怯生生地看着女儿的眼睛,想猜透她的心思,而杜尼雅也替罗佳说话,这使她得到了一半安慰。这样看来,她原谅他了。“我相信,明天他会改变主意的,”她穷根究底地补上一句。

“可我相信,他明儿还会说那样的话……关于这件事,”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断然说,当然,这是症结的所在,因为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现在非常害怕谈到这点。杜尼雅走到妈妈跟前吻了一下。妈妈默然紧紧地拥抱她,接着焦躁不安地坐着等拉祖米兴回来,一边怯生生地注视着女儿。女儿抱着两臂,也等待着,兀自沉思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有一个习惯:她常常沉思地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来回踱步。在这样的时候,母亲总是有点儿怕打断她的沉思默想。

拉祖米兴在微醺中忽然对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发生了强烈的爱情,这当然是可笑的。但只要看一下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特别是现在,当她抱着两臂,沉郁而若有所思地在屋子里踱步的时候,也许有很多人就会原谅他。至于他那反常的心理状态,更不用说了。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妩媚动人——那高高的个子,异常匀称的体态,强壮有力,过于自信,在她的每个姿势中都显露出这种自信,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举止的娴雅和温柔。她的面貌酷肖她的哥哥,但美人的称号她是受之无愧的。她的头发深黄色,比她哥哥的头发稍微淡些;一双差不多是乌黑的眼睛奕奕有神,含有自傲的眼神;但有时,虽然只有片刻工夫,却显得异常仁慈。她的脸色是苍白的,但不是病容的苍白;她的脸透露出健康的容光。她的嘴略小一点,下唇鲜红,随下巴一同微微突出——这是她那漂亮的脸蛋上唯一的缺点,但是这个缺点却赋予她以一种独有的倔强性格,并且仿佛也赋予她以一种傲慢的表情。她的脸常常显露出一副严肃多于快活的、沉思的表情;可是微笑对这张脸是多么相称啊;快乐的、青春的、畅怀的欢笑对她也多么相称啊!热情、坦荡、有点儿憨厚、正直、勇士般孔武有力和喝醉的拉祖米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所以一见到她就着了迷,这是可以理解的。何况恰巧碰上了这样的一个好机会,让他头一次看到了杜尼雅跟哥哥重逢时那相亲相爱和欢乐的情景。接着他又看到了她哥哥那无礼的、忘恩负义的和无情的命令,使得她气得下唇索索发抖——他就不能自持了。

但是,刚才他在微醺中站在楼梯上胡言乱语,说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那个古怪的女房东普拉斯柯维雅·巴甫洛夫娜不但会由于他而妒忌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而且也会妒忌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这倒是心里话。虽然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已经四十三岁,但她风韵犹存,而且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轻得多,那些直到老年依然心境开朗、头脑灵敏、正直、诚实而热情的妇女往往是这样。我附带说一句,保持这一切甚至是老年仍能留住美色的唯一方法。她的头发已经开始斑白,稀少了,眼睛周围早已出现了一条条细微的皱纹,忧虑和痛苦使两边脸颊凹陷和干瘪了,然而这张脸还是很漂亮。这简直是一幅杜涅奇卡的肖像。只不过年纪大了二十岁,此外,下唇也生得不一样: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的下唇不向前突出,她情感丰富,但并不使人感到肉麻。她胆小,肯忍让,但是有一定的限度:她能作很多让步,并且乐于接受人家的意见,甚至也能同意去做违背她的信念的事,但始终坚持一条正直的、有原则的和最低限度的信念的界线,任何情况都不能使她超越这条界线。

拉祖米兴离去后,隔了二十分钟,传来了两下轻轻的、但很急促的敲门声;他回来了。

“我不进来,没有工夫!”门开启时,他慌慌忙忙说。“他呼噜呼噜地睡得很熟,睡得酣畅而且安宁,上帝保佑,让他睡十个钟头吧。娜斯塔西雅坐在他那儿;我叫她等我回去后再离开。我现在去带左西莫夫来,他会向你们报告的,然后你们去睡觉;我看你们都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