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第2/5页)

“对呀,对呀……这当然叫人烦恼……”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嘟囔囔回答道,但是他的神态是这么心不在焉,几乎漠不关心,杜涅奇卡不禁惊讶地打量起他来。

“我还要说些什么呢,”他边努力追忆,边继续往下说。“哦,对了:妈妈,还有你,杜涅奇卡,你们别以为,我今天不愿先去看你们,而等着你们先来看我。”

“罗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也感到惊讶了,不由得提高嗓音说。

“他是由于一种责任感而这样回答我们吗?”杜涅奇卡思忖道。“他要和好,要请求原谅,仿佛是在办公事或背书。”

“我一醒来就想出去,可是为了衣服,我不能出去;昨天我忘记告诉她……告诉娜斯塔西雅……叫她洗净这片血迹……我现在刚刚才穿上。”

“血,什么血!”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惊慌不安地问。

“这没有什么……,你们不必担忧。这片血迹是这样沾上的:昨天我去逛马路,有点儿神志不清,偶然碰到了一个被轧伤的人……是个文官……”

“神志不清?你不是什么都记得吗,”拉祖米兴插嘴说。

“这是对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知怎的特别关切地回答道。“我什么都记得,甚至极微小的事情我也记得,可是真奇怪: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为什么要上那儿去呢,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我可说不清楚。”

“这是极常见的现象,”左西莫夫插嘴说,“事情有时是以巧妙而狡黠的方式完成的,可是行动的支配和行动的起始却往往是混乱的,取决于各种不正常的印象,好像在做梦。”

“他几乎把我当作疯子,这倒也好,”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

“健康的人或许也有这样的情况,”杜涅奇卡说,一边不安地望着左西莫夫。

“你的意见相当正确,”左西莫夫回答道。“从这方面说来,当真,我们大家差不多总是像疯子,只不过区别是微乎其微的:‘病人’比我们稍为疯些,所以必须辨别这个界线。正常的人几乎没有,这是对的。几十个人当中只有一个,说不定,几十万人当中只能碰到一个,而且那也是罕见的例子……”

左西莫夫大谈他所喜爱的话题时不小心吐露出“疯子”这个词儿,所有的人听到这个词儿,都不禁皱起了眉头。拉斯柯尔尼科夫坐着,仿佛毫不介意似的,神情若有所思,在那苍白的嘴唇上泛出怪样的微笑。他还在想什么。

“那么这个被轧伤的人怎样了?我把你的话打断了!”拉祖米兴急忙叫喊道。

“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仿佛睡醒了,说。“哦,是呀……我帮着把他抬回家的时候,沾上了血……顺便说说,妈妈,昨天我做了一桩不可原谅的事;我真的昏了头。昨天我把您寄给我的钱都给了……他的妻子……充作殡葬费用。现在,她成了寡妇,害着肺病,一个怪可怜的女人……遗下三个小孩子,没有吃的……家里一无所有……还有一个女儿……如果您看到这种情况,也会把钱送给她的……可是我得承认,我没有什么权利做这桩善事,特别是我知道这些钱您得来不易。首先应当有这样做的权利,才能帮助别人,要不然,只好说:Crevez, chiens,si vousn’êtes pas contents!〔5〕”他放声大笑起来,“杜尼雅,是不是这样?”

“不,不是这样,”杜尼雅坚决地回答道。

“噢!那么你也……打算!……”他嘟嘟囔囔说,脸上浮出嘲讽的微笑,几乎憎恨地打量着她。“我应该考虑到这点……嗯,这也是值得赞扬的;对你有更大的好处……要是你达到一个界线,你不能越过它,那你就会倒霉;但是你越过了它,也许你会更倒霉……其实,这都是胡说八道!”他愤然补了一句,对自己那种情不自禁的神往感到不满。“妈妈,我只想说,我要请您原谅,”他突然断断续续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够了,罗佳,我相信,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好的!”母亲很高兴地说。

“您不要相信,”他撇着嘴回答道,脸上微露笑容。接着一片沉默。在这场谈话中,在他们的沉默中、当他们言归于好和告别时,气氛始终是紧张的,他们都觉出这种紧张的气氛。

“他们好像都怕我,”拉斯柯尔尼科夫暗自想道,一边皱眉蹙额地望着母亲和妹妹。当真,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越是沉默不语,心里越害怕。

“没有看见她们,我倒爱她们,”在他的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你要知道,罗佳,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死了!”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霍地站了起来。

“这个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是什么人?”

“咳,天哪,就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斯维德里加依洛娃呀!我还给你写过信,信上谈了许多关于她的话。”

“啊——啊——啊,对了,我记得……她死了吗?啊,真的吗?”他突然怔了一下,仿佛苏醒了似的。“她当真死了吗?她害什么病死的?”

“你想想看,她是暴死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被他的好奇心所鼓舞,急忙说。“恰好是在我给你寄信的时候,正是那一天!你要明白,这个可怕的人看来是她致死的原因。据说,他曾经把她毒打过。”

“难道他们是这样过日子的吗?”他向妹妹转过脸去,问。

“不,甚至恰恰相反。他对她总是很耐心,甚至很体贴。在许多场合,对她的脾气甚至过分迁就,整整七年了……不知怎的,他忽然丧失了耐心。”

“既然他能忍耐七年,可见,他根本不是那么可怕吧?杜涅奇卡,你似乎在替他辩护?”

“不,不,这是一个可怕的人!我简直想象不出有比他更可怕的人,”杜尼雅几乎发抖地回答道,双眉紧锁,沉思起来了。

“他们这件事是在早晨发生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急切地继续往下说。“这件事发生以后,她立刻吩咐套马,打算吃了午饭立刻就到城里去,因为她常常在发生这样的事以后上城里去;据说,那天吃午饭,她的胃口很好……”

“她挨了打吗?”

“……其实,她常常有这个……习惯,一吃完午饭,立刻就上浴场去,免得迟到……要知道,不知怎的她在进行浴疗;他们那里有冷泉,她每天按时在冷泉里沐浴,她一跳入水里,突然中风了。”

“可不是!”左西莫夫说。

“他毒打过她吗?”

“这还不是一样,”杜尼雅回答道。

“哼!妈妈,您倒喜欢谈这种无聊的事。”拉斯柯尔尼科夫恼火地、仿佛无意地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