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第3/5页)

“咳,我亲爱的,我不知道从何谈起,”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脱口而出。

“怎么,你们都怕我吗?”他强作笑颜,问。

“的确是这样,”杜尼雅说,目光严厉地直瞅着哥哥。“妈妈上楼来的时候,甚至吓得画起十字来了。”

他的脸仿佛抽搐得变了样。

“咳,杜尼雅,你说什么呀!罗佳,你别生气……杜尼雅,你说这样的话干嘛!”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不知所措地说。“的确,我上这儿来的时候,在火车里一路上梦想着:我们将怎样见面,我们将怎样畅谈一切……我快乐得忘记了旅程!我说着什么啊!现在我也很快乐……杜尼雅,你不该说这样的话!罗佳,我看见你,已经够快乐的了……” “够了,妈妈,”他发窘地嘟哝说,眼睛不朝她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们将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谈个痛快!”

说了这句话后,他忽然害臊起来,脸色煞白:不久前的一阵可怕的像尸体一般冰冷的感觉,又掠过了他的心坎;他忽然又十分清楚地理会到,他刚才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也理会到,现在他不但决不能倾吐衷曲,而且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谈什么。这个痛苦的想法对他的影响是这么强烈,有一会儿工夫,他几乎想得出神了。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睛不看任何人,从屋子里走出去了。

“你要干什么?”拉祖米兴嚷道,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又坐下了,默然四下望望;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们为什么都这样闷坐着!”他忽然出乎意外地嚷道。“你们谈谈吧!真的,干吗这样坐着!你们谈谈啊!我们大家谈谈……我们聚在一起,却默默地坐着……嗯,谈谈吧!”

“谢天谢地!可我还以为,他又发生了昨天一样的事,”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

“罗佳,你这是怎么啦?”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疑心地问。

“哦,没有什么,我想起了一件事,”他回答道,突然笑起来。

“嗯,要是这样,那就好了!我还以为……”左西莫夫嘟哝说,从沙发榻上站了起来。“我该走了;我也许还要来……如果我再来……”

他鞠了个躬走出去了。

“真是个好人!”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说。

“是呀,一个很好的、非常好的、既有学问而又聪明的人……”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开腔了,说得出乎意外地快,而且异常流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记不得了。从前,在发病前,我在哪儿见过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也是好人,”他向拉祖米兴点了点头:“杜尼雅,你喜欢他吗?”他忽然问她,并且不知为什么放声大笑起来。

“很喜欢,”杜尼雅回答道。

“呸,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拉祖米兴说,又羞又窘,满脸通红,从椅子上站起来。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微露笑容,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上哪儿去?”

“我也……我也该……”

“你绝对不应该走,你别走!左西莫夫走了,所以你也要走。你别走……几点钟啦?十二点了吗?杜尼雅,你这只表多么精巧!你们怎么又不说话了?光我一个人说着话!……”

“这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送给我的,”杜尼雅回答道。

“很贵呢,”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补充说。

“啊——啊——啊!这只表好大,几乎不像只女表。”

“我喜欢这种式样,”杜尼雅说。

“那么,这不是未婚夫的礼物,”拉祖米兴心里想,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起来。

“可我以为这是卢仁的礼物呢,”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不,他还没有送过杜尼雅礼物。”

“啊——啊——啊!妈妈,您可记得,我曾经恋爱过,并且想结婚,”他忽然说,一边望着母亲,他谈到这件事时那种出人意外的说话方式和语调,使她感到惊讶。

“啊,我亲爱的,对呀!”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跟杜涅奇卡和拉祖米兴互递了个眼色。

“嗯!对呀,我亲爱的!我应该对你们说些什么呢?我记得的实在不多。她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他仿佛突然又沉思起来,低下了头,接着又往下说:“一个病恹恹的姑娘;她爱帮助穷人,常常想进修道院。有一次她对我谈起这件事,热泪盈眶;对啊,对啊……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一个面貌丑陋的姑娘……真的,我不知道我那时为什么爱上了她,似乎是因为她常常害病……如果她瘸得更厉害些,或者背更驼些,说不定我会更爱她……(他沉思地微微一笑。)这只不过是……一场春梦罢了……”

“不,这不是一场春梦,”杜涅奇卡兴奋地说。

他神色紧张,注意着妹妹,但是没有听清楚,或者甚至没有听懂她的话。接着,他陷入了深思中,站了起来,走到了母亲跟前,亲吻了她一下,然后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又坐下了。

“你现在还爱她吧!”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大为感动地问。

“她?现在?啊,对了……您说的是她!不,现在这一切仿佛都是在那个世界上了……很久啦。而且一切事情仿佛根本不是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

“现在我……好比在千里以外望着你们……天晓得,我们谈这干什么!为什么问长问短?”他不满地补充说,过后就不说话了,咬着指甲,又沉思起来。

“罗佳,你住的这间屋子多么不好,像一具棺材,”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忽然说话了,打破了令人难受的缄默。“我认为你这么抑郁不乐,悲观绝望,一半是由于住在这间屋子里的缘故。”

“屋子?……”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对,这间屋子确实有很大关系……我也有这个想法……可是,妈妈,要是您知道就好了,您现在说着多么奇怪的话啊,”他忽然补上一句,并怪模怪样地冷笑一声。

再过片刻,他简直会受不了这一伙人、这两个亲人、这阔别了三年后的团聚和这种亲切的谈话语气,尽管他们已经根本不能再谈下去了。可是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不管怎样今天一定得解决——还不多久,他醒来的时候就这样下定了决心。现在他把这件事当作一条出路而高兴起来。

“杜尼雅,我告诉你,”他严肃而冷淡地说。“我当然请你原谅昨天的事,可我认为有责任再提醒你,我决不放弃我的主要的看法。要么我,要么卢仁,任你选择。让我做坏蛋,你可不应该做坏蛋。有一个就够了。如果你嫁给卢仁,那我立刻就不认你是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