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第2/6页)

“对,对……那么您以为,我对您提到公家的房子就是为了这个……啊?”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说了这句话后,就眯缝起眼睛,丢了个眼色;在他的脸上掠过一种快乐而又狡猾的表情,额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了,小眼睛眯细了,脸拉长了。他忽然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大笑,久久不停,激动得全身轻轻摇摆,直瞅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眼睛。后者也笑起来了,笑得有点儿不自然;可是波尔菲里看见他也在笑,就大笑不止,笑得几乎脸也红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厌恶情绪忽然压倒了他的谨慎小心:他收起了笑容,锁紧了眉头,对波尔菲里憎恨地望了很久。当他久久地仿佛故意不停地笑着的时候,目光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可是双方显然都不是谨慎小心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仿佛公然嘲笑着这个非常憎恨这样大笑的客人,而且并不因此感到害臊。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看来,这是意味深长的:他明白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刚才的确丝毫不觉得害臊;可是,相反地,他,拉斯柯尔尼科夫本人,也许陷入了圈套;这儿显然存在着一种他不知道的东西,存在着某种目的;此刻也许已经准备停当,立刻就要动手把他抓起来……他立刻谈到本题上来了,一边从座位上站起来拿了帽子。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他开腔了,话说得很坚决,而且带有相当强烈的怒意。“您昨天表示了一种希望,要我到这儿来受审。(他特别强调受审这个词儿。)我来了,如果您要审问,那就审问吧,要不然,请让我走。我没有工夫,我还有事呢……我要去参加那个被马踩死的官吏的葬仪。这个人,您……也知道……”他补充说,并因为作了这个补充而恼火了,接着马上变得更恼怒。“我讨厌这一切,听见吗,我早已……这就是我发病的部分原因……总之,”他几乎大叫起来,觉得谈病更不适宜。“总之,要么审问我,要么马上就让我走……如果要审问,那么一定要按照手续!否则我不答应;我们暂且告别,因为现在我们双方都没事啦。”

“天哪!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问您什么呀,”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忽然咯咯地笑起来,立刻改变了口气和神态。他的笑声猝然而止。“请您放心,”他忙碌起来,又一会儿从这边跑到那边,一会儿忽然请拉斯柯尔尼科夫坐下。“别急,别急。这些都是废话!相反地,我很高兴,您终于上我们这儿来了……我把您当作客人来招待。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请您原谅我这阵可恶的笑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这是您的名字和父称吧?……我是个神经质的人,您的俏皮话逗得我大笑;真的,我有时会像橡皮一样战栗起来,会这么笑上半小时……我动不动就发笑。就我的体质来说,我甚至怕瘫痪。坐吧,您怎么啦?……老兄,请坐,要不然,我要认为您生气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默然不语,静静地听着,观察着,还是怒气冲冲地紧蹙了眉头。他坐下了,但是帽子还拿在手里。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我告诉您一件事,我自己的事,可以说是解释一下我的性格,”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继续往下说,仿佛依然避不跟客人的目光接触似的。“您知道,我是个单身汉,在上流社会里既没有地位,又没有名望。何况我是个没有前途的人。我的发展到了顶,我这一生到此为止了,而……而……而您可注意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在我们这儿,就是说,在我们俄罗斯,尤其是在我们彼得堡各界,如果有两个聪明人碰在一起,他们还不十分相熟,但是,可以说,互相尊敬,就像我现在跟您一样,他们就会有半个小时怎样也谈不起来,形成僵持的局面,彼此很尴尬地对坐着。谈话的题目人人都找得到的,比方说,太太们……比方说,上流社会人士,总是有话可谈的,c’estde rigueur〔20〕,可是我们这些中等人士都是忸怩不安的,拙于言辞的……我们都是用心思的人嘛。老兄,这是什么缘故呢?我可不知道,是不是缺乏共同的兴趣,或者是因为我们都很正直,不愿互相欺骗。啊?您怎么个想法?把您的帽子放下吧,您好像立刻就要走,我看了实在不舒坦……相反地,我倒很高兴……”

拉斯柯尔尼科夫放下了帽子,但仍然不说话,神态严肃,锁紧了眉头,听着波尔菲里说着空洞的、自相矛盾的废话。“他怎么啦,当真想用这些蠢话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吗?”

“我不请您喝咖啡,因为这儿不方便嘛;可是为什么不跟朋友坐上五分钟解解闷呢,”波尔菲里哓哓不休。“您要知道,这一切公务……老兄,我老是走来走去,您可别见怪;老兄,请原谅,我很怕您见怪,可是踱步对我是十分必要的。我老是坐着,很高兴走动五分钟……我患有痔疾……我打算用做体操来治疗;据说文官,四等文官,连三等文官也喜欢跳跳绳;在我们的时代,科学万能嘛。一点不错……至于这儿的职务、审问和一切手续……老兄,您刚才提到审问……要知道,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这些审问当真有时候弄得审问人比受审人更糊涂……老兄,关于这点,您刚才倒说得一针见血,而且很有道理。(拉斯柯尔尼科夫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人会搞糊涂的!真的会搞糊涂的!老一套嘛,好比打鼓一样,老一套嘛!改革正在进行,我们至少会把名称换一下,嗨!嗨!嗨!至于我们法学上的方法,——就像您俏皮地所形容的,——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请您告诉我,所有被告中间,甚至乡巴佬中间,谁不知道,比方说,开头用一些旁的问题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如您巧妙地所形容的),然后来个突然袭击,使他仓皇失措,就像用斧背,嗨!嗨!嗨!用您那巧妙的譬喻来说,猛击他的天灵盖一样!嗨!嗨!您当真以为,我谈公家的房子是想要把您……嗨!嗨!您真是个讽刺家。嗯,我不说了!哎,对呀,顺便说说,一句话引出另一句话,一个念头引出另一个念头——您刚才也提到了手续,要知道,关于审问……谈手续干吗!要知道,在许多场合,手续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有时像朋友一样谈谈却好处更大。手续决不可省略。这点请您放心。请问,手续实际上是个什么东西呢?侦查员可不能每步都受手续的束缚。要知道,侦查员的工作——这可以说是一种自由的艺术,一种独特的艺术,或者好像那种……嗨!嗨!嗨!”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停顿了一下,舒了口气。他不知疲乏地哓哓不休,一会儿说些无聊的话,一会儿忽然说了一些令人费解的话,并且立刻又说起无聊的话来。他几乎在屋子里奔跑,越来越快地挪动着他的两条胖腿,老是望着地上,右手放在背后,左手不断地挥动,做出每次跟他的说话极不合拍的各种姿势。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发觉,他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时候,有两次仿佛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仿佛倾听着……“他是不是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