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第4/6页)

“不,我明白,您不相信我,您老是以为,我对您开着善意的玩笑,”波尔菲里接嘴说,他越来越高兴,高兴得不住地咯咯地笑,又在屋子里兜圈子。“当然,您是对的;我这个上帝所创造的模样儿,只会引起别人的滑稽感;bouffon〔22〕;可是我告诉您,我再重说一遍,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您要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您还年轻,可以说,非常年轻,所以,您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把人的智慧看得高于一切。戏谑的机智和理性的抽象论据把您迷惑了。这完全像从前奥地利的Hofkriegsrat〔23〕,比方,如果我对军事有判断力的话,我认为:他们是在纸上击败了拿破仑,俘虏了他,是在书斋里用最机智的方法策划,作出了结论;可是,请注意,马克将军率领全军投降〔24〕,嗨—嗨—嗨!我明白,我明白,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您在讥笑我,我,这样一个文官,却常常从军事史上找例子。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的一个癖好,我爱好军事,我非常爱读这些作战报告……我完全选错了职业。的确,我应当在军队里服务。我或许不能成为一个拿破仑,但我能当个少校,嗨—嗨—嗨!所以,我亲爱的朋友,现在我告诉您那个也就是特殊案件的真实的详细情况。您,我的先生,现实和人的天性是最重要的,有时能使最周密的计划告吹!哎,您听我老头子说,我不是开玩笑,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说这话的时候,恐怕还不到三十五岁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似乎真的忽然变老了:连他的嗓音也变了,不知怎的,他全身抽搐起来),何况我是个直爽的人……我是不是一个直爽的人?您觉得怎样?我觉得,我是十分直爽的:我把这些话无代价地告诉了您,不要任何报酬,嗨—嗨!嗯,所以,我还要说下去:我认为,机智是很奇妙的东西;可以说,这是一种自然美和人生的慰藉,它能耍弄多么狡猾的手段啊,所以一个可怜的侦查员有时哪能猜得透,何况他本人也沉溺于幻想中,这是常情嘛,因为他毕竟也是个人!但是犯人的天性使这个可怜的侦查员得救了,该他倒霉!这个沉迷于机智、‘正在跨过一切障碍’的青年哪能想得到这点(正如您最巧妙而又最狡狯地所形容的)。假定说,他也会撒谎,我的意思是说某个人,一件特殊的案件,incognito〔25〕,他撒谎撒得很巧妙,使用的是最狡狯的方法;这似乎胜利了,他可以享受自己的机智的成果了,可是他突然昏倒了!在最惹人注目的和最容易引起骚动的地方昏倒了。假定说,这是病,屋子里有时也很闷,但不管怎样,他到底使我们产生了一种想法!他的撒谎无比巧妙,然而他没有能够依靠自己的天性。他的狡猾失败了!另一次,由于过分热中于耍弄自己的机智,他也愚弄起怀疑他的人来,仿佛故意骗人,勃然失色,像在表演,他的失色过于自然,太逼真了,然而他又使我产生一种想法!虽然开头他的欺骗得到了成功,但是受骗的人夜里会明白过来的,如果他不是傻瓜的话。每一步都是如此!因为他先发制人,他谈起谁也没有问过他的话来,并且不断地大谈恰恰应该严守秘密的事,而且还作各种譬喻,嗨—嗨!他跑来问,为什么那么久不逮捕他?嗨—嗨—嗨!最机智的人、心理学家和文人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人的天性是一面镜子,一面明镜!对镜顾影自怜吧!……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您不觉得闷吗?要不要打开窗子?”

“哦,请别费心,”拉斯柯尔尼科夫大声叫道,蓦地哈哈大笑起来。“请别费心!”

波尔菲里面对他站着,等待着,突然也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拉斯柯尔尼科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那真正癫痫性的大笑猝然而止。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他口齿清楚地大声说,虽然两条腿索索发抖,几乎站不稳。“我到底看清楚了,您肯定怀疑我是杀死这个老太婆和她的妹妹丽扎韦塔的凶手。我告诉您吧,这些话我早已听腻了。如果您认为,有权对我起诉,那就起诉吧;有权逮捕我,那就逮捕吧。可不许当面嘲笑我,折磨我。”

他的两片嘴唇突然抖动起来,眼里冒出怒火,一直压抑着的嗓音也响亮起来了。

“我可不答应!”他突然叫道,使出浑身力气用拳头在桌上猛击了一下。“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您听见这话没有?我可不答应!”

“哎呀,天哪,这又是怎么啦!”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大声叫道,显然十分惊慌。“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亲爱的朋友!我的爹!您这是怎么啦?”

“我可不答应!”拉斯柯尔尼科夫又大声叫道。

“老兄,轻些!他们听见了,会跑来的!请您想一想,我们怎样对他们说呢!”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恐惧地嘟哝说,把脸挨近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脸。

“我可不答应,我可不答应!”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知不觉地但忽然又用十分低沉的声音反复说。

波尔菲里倏地掉转身子,跑过去打开了窗子。

“让新鲜的空气流通一下!您得喝些水,亲爱的朋友,您的病发作了!”他向门口奔去叫人拿水来,但他在角落里凑巧发现了一只盛满水的细颈玻璃瓶。

“老兄,您喝些吧,”他拿着细颈玻璃瓶跑到他跟前,喃喃说。“也许对您有益……”因为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惊慌和同情是那么自然,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不做声了,带着诧异的好奇心把他打量起来。但他没有喝水。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朋友!您这样会发疯的,相信我的话,哎——呀!啊——呀!喝些吧!哪怕喝一点儿也好!”

他硬要他拿那杯水。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知不觉地把那杯水端到嘴边,但他强作镇定,厌恶地把那杯水放在桌上。

“对,您又发病了!亲爱的朋友,您的旧疾复发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带着友好的同情嘀嘀咕咕地说道,但还是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天哪!您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昨天上我这儿来过,我承认,我承认,我有爱挖苦人的坏脾气,但他们由此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啊!……天哪!他昨天来过,您走后,他就来了,我们一块儿吃饭,他谈开了,我大失所望,只好认输;嗯,我想……哎呀,天哪!他是从您那儿来的吗?请坐吧,老兄,看在基督的分上,坐一会儿吧!”

“不,他不是从我那儿来的!可是我知道他上您这儿来过,并且也知道他来干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断然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