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第3/6页)

“您的话确实很对,”波尔菲里又赶忙接嘴说,快乐地、带着异常天真的神情望着拉斯柯尔尼科夫(他因而怔了一下,立刻防范起来),“您这么巧妙地讽刺法律手续,的确很对,嗨—嗨!我们这些(当然是某一些)周密的、心理上的方法是极端可笑的,也许是毫无用处的,假如过于受手续的束缚的话。对……我又谈手续了:嗯,如果我坦白地说,或者不如说,如果我怀疑某个人、那个人、另一个人或者第三个人,可以说,把他们当作我所办理的那个案件的嫌疑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不是要做法学家吗?”

“是的,我学过法律……”

“那么,这个案件,可以说,能供您将来参考。我的意思是,您别以为我竟敢来教导您:您不是发表过论述犯罪的文章嘛!不,我斗胆举这个例子,是作为一个实例。所以,如果我认为,比方说,这个或那个人,或者第三个人是嫌疑犯,请问,我为什么未到时间以前去惊动他呢?虽然我已经掌握了他的罪证。比方说,有个人我应当赶快逮捕,可是另一个人因为情况不同,我为什么不让他在城里溜达呢。嗨—嗨!不,我知道,您不十分懂得我的意思,那么我给您说得清楚些:如果我,比方说,过早地把他拘禁起来,我这样做也许是为了给他以精神上的支持,嗨—嗨!您在笑?(拉斯柯尔尼科夫并不想笑:他咬紧牙关坐着,他那兴奋的目光盯着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眼睛。)然而这样做是对的,特别是对付某个人,因为人是各式各样的,只有通过实践才能知道怎样对付他们。您现在会说:罪证;假定说,掌握了罪证,可是,老兄,罪证大抵可以从两方面来解释,可是我是个侦查员——因此我坦白地说,我是个能力很差的人:可以说,我要使侦查的结果像数学般正确,我要得到像二乘二等于四一样的罪证!我要得到的是铁一般的、无可争辩的罪证!但是如果我不及时把他拘禁起来——虽然我相信,犯人就是他——我也许会得不到进一步揭发他的材料。为什么呢?因为可以说,我把他的地位确定了;可以说,心理上使他明确起来,让他自安自慰;他就会避开我,缩进壳里去:最后,他就会明白,他是个囚犯。据说,在塞瓦斯托波尔,阿利马战役〔21〕刚结束,一些聪明人都吓得要命,唯恐敌人马上就来进攻,立即夺取塞瓦斯托波尔;可是当他们看到敌人宁愿采取包围,正在挖第一道堑壕时,据说,那些聪明人都兴高采烈,都安心了:他们要进行包围,事情至少可以拖延两个月!您又笑啦,您又不相信吗?当然,您也是对的。您是对的,您是对的!这些都是特殊情况,我同意您的意见;我们所谈的情况确实是特殊的!但是,最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同时您也应当注意到这点:凡是法律程序和法规所适用的、作为讨论对象的和写入法律书里的普通案件都是虚构的,因为每个案件,甚至,比方说,每一桩犯罪,一旦在现实中发生,立刻就变为完全特殊的案件;有时变为和从前所发生的毫无相似之处的案件。有时也会发生这一类滑稽可笑的案件。如果我让某某先生自由行动:虽然我不逮捕他,不惊动他,但是让他时刻知道,或者至少让他起疑,全部底细我都知道了,我日夜密切地监视着他;如果他经常意识到被人怀疑,提心吊胆,那么他一定会发慌,就会来投案自首,也许又会干出什么事来,这将是一个像二乘二等于四,可以说,有数学般明确的罪证——这是令人高兴的。一个傻头傻脑的乡下人尚且会发生这样的事,何况我们这些人,具有现代的知识,还受过某方面的教育,那更不用说了!所以,亲爱的朋友,了解人受过哪方面的教育是十分重要的。可是神经,神经,您就是忘了神经!要知道,现在人们的神经都有毛病,不健全,易于激动!……动不动就发脾气!可是,我告诉您,在必要的时候,这是一座矿山!我何必怕他在城里自由行动!让他,让他暂时自由行动吧;我已知道,他是在我掌握之中,逃不出我的手掌!他往哪儿逃呀!嗨,嗨!逃往国外吗?有个波兰人要逃往国外,但他逃不了,何况我监视着,防范着。他逃往穷乡僻壤吗?但是住在那里的都是农民,地道的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一个有文化修养的现代人宁愿坐牢,都不愿跟像我们农民那样的外国人一同生活,嗨—嗨!可是这些都是废话,都是表面的看法。逃走,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形式上的;这不是重要的。不是因为他逃不出我的手掌,无处可逃,而是因为他心理上逃不脱我。嗨—嗨!这怎么说呢!他逃不脱我是由于一种天性法则,即便他有可逃的地方。您见过飞蛾扑烛火吗?往后他就是这个样儿,永远逃不脱我,好比在蜡烛周围盘旋;自由对他将会失去吸引力,他将会陷入沉思,将会不知所措,将会把自己束缚起来,好比堕入了蜘蛛网一样,将会忧闷而死!……不仅如此:他将会供给我数学般正确的、像二乘二等于四一样的证据。只要我在这中间多给他一些时间……他将会在我周围盘旋,越绕越近,终于扑上来!他将会直飞到我嘴里,我把他一口吞下,这是多么令人高兴啊,嗨—嗨—嗨!您不相信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答理。他坐着,脸色煞白,一动也不动,还是那么紧张地端详着波尔菲里的脸。

“上了很好的一课!”他心里想,不觉毛骨悚然。“这甚至不是像昨天那样猫儿玩弄老鼠。他不是徒劳地向我显示本领,而是……在暗示:他在这方面能干得多。这里别有用心,究竟是什么用意呢?哎呀,废话,老兄,你在吓唬我,你在耍手段!你没有证据,昨天的那个人是不存在的!你不过想使我慌乱,想预先刺激我,在这样的状态中压倒我,不过你错了,你办不到,办不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向我作这样明显的暗示?……他以为我的神经不健全吗!……不,老兄,你错了,你办不到,即使你已经做好了什么圈套……嗯,咱们瞧着吧,你做好了什么圈套。”

他尽力克制着,准备迎接一场可怕的、难以逆料的灾难。有时他想立刻扑过去,当场掐死波尔菲里。他还没有走进这儿来的时候,就已经担心会发这么大的火气。他觉得唇焦舌敝,心怦怦地跳动,嘴唇上的唾沫干了。但他还是决意保持缄默。不到适当的时候不说话。他明白了,处在他的地位,这是一种最好的策略,因为他不但不吐露,相反地,沉默也能激怒敌人,也许还会告诉他什么。他至少抱着这样的希望。